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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仁大学神学论集 第40号

阴阳观和人生


 

景耀山

根据中国人自古以来的看法,五色缤纷的世界是两股基本的力量互相调和、互相冲击、互相制衡的结果。这两股对立的力量趋向统一,但在统一之中仍然对立,整个的世界(天——地)是这样的,这世界最微小的部分也是这样的。这对立的统一,统一的对立是能动的,在中国人的眼中,世界常在变,为此易经是那么重要的一本书,为此三国演义的作者劈头就说:「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这两股构成世界的基本力量,中国人叫做阴和阳。可是阴和阳这两个字只是个统一标签,在看不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们仍能找到对立而统一的世界观和思想方式。所以从古书中寻章摘句固然是研究阴阳观的一条途径,但不是唯一的途径,一个民族的基本思想方式必然会在各方面显现出来。现在我想举出三个例子来:(一)中国语文的一个特点,(二)中国绘画的主要形式,(三)新石器时代的埋葬方式。

(一) 中国语文有一个特点:两个意义相反的字(平常是形容词或动词)能连接起来而当作名词用。举几个例子吧:「大小」、「长短」、「消息」、「来往」。译成英文,「大小」该是 size,而不是large—small,「长短」该是length,而不是 long--short,「消息」该是News,而不是decline—grow,「来往」该是social intercourse,而不是come—go 。这语文的特点反映中国人的看法:整个现实是由两种对立的品质,或两股对立的力量而构成的。从这特点我们可为自己撷取灵益:要想掌握全部真理,相反的两方面的意见我们都得静听、慎思、明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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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山水画是中国绘画的主要形式。并不是随便什么样儿的风景画都可以叫做山水画,山水画不但应该有山有水,而且应该以山水之间的对立与和谐为画的主题。山是静止的,但主耸入云,而涧水瀑布是流动的,向下注入江河湖海。但静中有动,动中也有静,王阳明的两句诗很能道出这两极相互渗透的状态:「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从山水画我们可以看出中国人深信宇宙的和谐与伟大,在山水画中人和人造的东西(如房屋、小桥、船只)并不惹眼,而一层比一层更一局、更远、更淡的峰峦给我们一种广漠无垠的感觉。山水画中的人似乎融入了他的环境,他是一个默观者。但山水画没有表现人的另一面,人也是环境的征服者。人的双重幅度应当互相补足,根据阴阳观本身的原理,山水画中的人应意识到自己只代表完整人性的一面。

(三)大概在战国时代初期,也就是公元前第四世纪初期,「阴阳」开始成为一意指「统一的对立」的标准名词。可是我们的祖先在使用这名词之前,早已有了两极化的思想方式。

在一九五四到一九五七年的发掘中,一个新石器时代的村庄在西安半坡出了土。葬在村外坟地的成人,绝大多数面向上,他们的墓内有殉葬物,少数的人面向下,他们的墓内找不到殉葬物。不管俯葬的缘故是什么,我们可以看出两极化的思想方式(天——地、仰——俯、腹——背、有殉葬物——无殉葬物、正常——不正常)在四、五千年以前已经在支配我们祖先的埋葬方式。半坡的儿童不葬在成人的坟地里,而用瓮葬在住宅的旁边,所以他们的背脊骨是垂直的。只有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子平葬在棺材里,殉葬物也很多。

埋葬成人有两种对立的方式:仰(正常)俯(不正常)。不管是仰是俯,成人骨骸的姿势又和儿童的相对立:横——竖。这样儿童安葬的伦理意义似乎是中性的,新石器时代的村民似乎认为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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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成人的死才给他的一生下了个决定性的伦理判断。老子在第四十二章里说:「万物负阴而抱阳」。背是阴,腹是阳,地是阴,天是阳,所以俯卧是负阳而抱阴。如果老子也认为俯卧是反常的姿势,那么在同一章内的一句话就非常有趣味了:「强梁者不得其死」。

在上面的三个例子里,我已经讲了一些阴阳观和人生的关系,现在我再讲一些阴阳观和人生的关系,这样才显得题对文、文对题也!

阴和阳是相对立的,但在这儿「对立」并不是「对抗」的意思,阴和阳能相排斥,但不一定常相排斥。阴阳有别,差别固然能导致隔阂、冲突与仇恨,但它的积极作用是互相补足、互相协助,男女的差别就是一个显明的例子。在中国人的传统思想中,差别的积极意义更受到注意。

依我看来,中国的阴阳论和希腊的质相论(hylomorphism)并不是一回事。亚理斯多德的原质是纯粹的潜能,它的可悟性只是对形相的房系,本身没有任何特征,而阴有它自己的存在和容貌,为此才能补足阳之所缺,对阳施展制衡作用。而且阴盛则阳衰,阳长则阴消,质与相的关系却不如此。一个形相要排除另一个不能共存的形相;形相并不排除质料,而使质料有所实现。质相论企图解释为什么一个历经变化的个体还是同一个体,而阴阳论给一个品类繁多变化万千的世界画一个最基本的模式。质相论的问题是:同属一种(species)的许多个体为什么有数的差别?而阴阳论的问题是:品质殊异的东西怎样构成了一个世界?

阴和阳能以不同的比例而配合,一个东西算是阴,还是算是阳,该看阴的成分重,还是阳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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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所以一个男人也应当有些阴的品质,而一个女人也应当有些阳的品质。

人,一如大宇宙,是由对立的力量组合而成的。为人之道不在于始终片面地发展自己的若干部分,而在于顺应具体情况的要求,而调节不同的能力,使它们之间的比例恰到好处、合乎时宜。在不同的生命阶段中,在不同的客观环境中,人应当作适度的调整与变通。我们应当知道没有一个人能集所有人性的优点于一身,而且在一个人能够获得的优点中,有的优点在生命的早期就能获得,有的却要在生命的晚期才能。

人应该随着生命发展的节奏而进退驻留,不该执著一个位置、一个方向、一个动作。乾卦上九说:「亢龙有悔。」龙是灵物,能功为变形状,能翻江倒海,也能腾云驾雾。起初,它隐而不现,是条潜龙(初九),后来,它在水田里出现(九二),更进一步,它开始在深水上的低空跳跃(九四),而终于在高空中飞翔(九五)。如果说龙是月亮的象征,也未始不可。如钓的新月,好像一条小龙,慢慢地变成了满月,彷佛飞龙在天。但月亮不是亢龙,月盈而亏,值得我们效法。「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致中和是我国古人的崇高理想。中庸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连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我对「中」的懂法是这样的。「中」是一种理想的境界,我们的心应当不偏不倚,摆脱不正当的依恋的干扰。在刺激来临之前,我们的心该惯常在喜与怒之间、哀与乐之间保持等距离。朱子全书里有这样的一段话:「问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日:喜、怒、哀、乐,如东、西、南、北,不倚于一方,只是在中间。」中庸第一章里的「中」和圣依纳爵在神操第二十三节里所说的「中立的态度」似乎极其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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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圣依纳爵说:「在我们这方面,我们毫不愿意健康甚于疾病,财富甚于贫穷,尊荣甚于屈辱,长寿甚于短命」。「在我们这方面」可作「当上帝的旨意尚未了然,而我们无从作一决定的时候」解释,相当于「喜、怒、衰、乐之未发」。孟子也说过:「天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和」是什么意思呢?朱熹说:「只是合当喜,合当怒。如这事合喜五分,自家喜七八分,便是过其节;喜三四分,便是不及其节。」这和圣依纳爵的主张又有异曲同工之妙:世物帮助人达到目的多少,人便该取用多少;世物阻挡人达到的多少,人便该舍弃多少。」

我又想起老子第四十二章里的话:「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冲气」二字似乎没有确定的解释,我揣摩老子的思想,提供一个可能的解释。冲气是致和之道,「冲」是「盅」的假借字,而说文说:「盅:器虚也。」冲气不是排气,而是把气放在器具的中间。气是动力,在未发之前,气应当「不倚于一方,只是在中间」,而在发动的时候,气应当符合自然的节奏。老子(第五章)把天地比作一只大风箱,风箱在没有被人鼓动的时候,中间有气,但那气是静止的,不偏向任何一方(「虚而不屈」)。风箱一被鼓动,气就喷出来,但动态气的目标和数量是由拉风箱的人决定的。在庄子里,我们也能找到印证:「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齐也。」(「人间世」)圣依纳爵的中立的态度也是虚而待物的意思。

心理学家杨格以为最简单的事情往往是最难的。中庸的「发而皆中节」,朱熹的「合当喜,合当怒」,圣依纳爵的「不多不少」,在原则上都清清楚楚,但做起来很不容易。当客体的情况发生了变动,主体的生命也应当随机应变,才能像保持平衡。如果我们用秤锤来代表生命,用秤钩上的物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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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情况,那么秤锤应该在秤杆上滑来滑去,为能找到使秤杆平稳不动的位置。如果物体的重量不变,秤锤不必移动;但如果物体的重量变了,为能获得新的平衡,秤锤就该移动。如果秤杆的两端代表阴阳两极,那么秤锤的适当位置向我们指示最合时宜的阴阳配合比例。孔子以为「过犹不及」,实际上我们往往或是过,或是不及,而且认为自己比和我们不同的人更好、更有理。

个人和社会的许多问题都是阴阳配合比例的问题。性格的刚与柔,工作的时间与休息的时间,教育方式的严与宽,团体的纪律与个人的自由,绘画中的光线与阴影,舞剧中的刚劲有力的直线动作与柔和优美的曲线动作,便是几个例子。中国的传统思想重视阴与阳之间应有的和谐,但不够注意在阴与阳之间实际上有不和谐的现象存在,要使不和谐的现象中止,必须改变阴和阳的配合比例。评估现状、创新改进,该是我们个人的和集体的恒久努力的目标,只有这样干,顶著阻力这样干,我们才能走向一个更美一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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