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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仁大学神学论集 第50号

经学时代、佛学时代、基督学时代


 

——中国宗教文化的回顾与前瞻

谢扶雅

一、中国「学」字的特征

    中国的「学」字绝不等于西方的科学或哲学,亦不是指学说,却无宁是学习如何为人。论语中开宗明义便载著孔子的话:「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学而篇第一章)。孔子又自由:「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篇卅五章)。可见孔子心意中的「学」,主要寓有道德性,甚至宗教性的涵养在内,而绝不像西方那样专在取得知识。中国文化史上一些思想家或大师所造成的学说或学派,与其为一系列的理论,无宁是这些大师本人所践履、所表证、所示范的实际行为。所以中国的历史,都以人物为主干,而非如西方历史之喜写事功。

是则中国「学」字的内容,与其如西方人之求知,无宁在于立身处世。中国人一直觉得「行」比「知」更重要,而亦较难。尚书说命篇中载「知之非艰,行之维艰」。由于中国的社会结构是五种伦理关系,所谓「五伦」,所以作为一个社会成员的人,必须学得在这五种人际关系中「行」得通,否则便陷于不孝、不忠、不信、不义,而无以为人。我常说,中国整个文化,可以全被包括于三个字之中——「人」、「仁」、「天」。「人」是我们中国人最大关切的目标,而不甚感兴趣于「物」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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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仁」是所有人际关系的理想。「天」是对人行为予以赏罚的最后判断者与最高执行者。这样,中国的「学」,实在只是要在这三个字上「做工夫」。

二、「时代」与宗教文化

    时代是人类文化史上的一个标志或里程碑。时代表明一种显著的进步,也表示「穷则变,变则通」的更新活动。本文志在论述中国的由了教文化,故无意于通常文化史学家所指出的「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铜器」、「铁器」、「电器」……等等时代之划分,或如中国史官所惯写的朝代统治及递擅兴亡之迹。按大地上人类的宗教文化,最发达亦最突出者,要以印度系统与希伯来系统二者为特著。中国固有的文化,如上所述,原以「人」及人际关系为重心!故对伦理道德方面造就特高且深,而宗教思想则随带或渗入于道德行为之中。然而,正如西方近代一位哲学家叔本华(ASchopenhauer, 1788-1860)所说,人天性有形上学的欲求。所以一个民族的宗教心倘遇到受大激刺的机会,亦必蓬勃发展。中国中世纪时,受了印度佛教的影响,使固有的经学为之脱皮换骨而灿然一新。逮至现代,这种佛教文化,已到了所谓「穷则变」的地步,正待接受另一种的希伯来宗教思想而达到「变则通」。

希伯来系统的宗教思想,可以说全被概括在新旧约全书之中。而西方近代的神学界已一致公认旧约为律法时代,新约为恩典时代。亦即是说,前者是后者的预表,后者是前者的成全。耶稣当年明白宣告:「我来,不是要废掉律法和先知,却是要成全它们」(马太五章十七节)。以色列最早先知摩西所启示的上帝是赫赫威严的上帝,是正义的上帝。她之所以必须把亚当赶出乐园,堕下尘世,劳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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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生至死,而又罪延子子孙孙,无非为了亚当之不肯顺服上帝,擅食禁果,亦且甘受懿惑,妄想自大,以为吃了那果便可与上帝看齐。摩西在旧约时代以这样严明的律法去彰显上帝,却给后来耶稣在新约时代,以「充充满满的恩典」(约翰福音一章十四节)将上帝彰显了出来。上帝自崇高的天阙,卑微地俯就人世,成了奴隶的身分,备受委屈凌辱,最后为奉献自身,顺服上帝而死,表证了「欲保全生命,必致丧失生命,而凡为义舍掉生命,必将永得生命」的逆反(paradoxical)真理。

    再者,以色列民族的宗教信仰是非常虔笃的,宗教情绪是非常热烈的。他们一贯地都要尊荣上帝。不过在第一期的旧约时代,上帝透过摩西而宣称自己:「我是自有本有的」(出埃及记三章十四节)。这意思是:我上帝就是上帝,你们信就信,不信便是亵渎神明,罪该万死!

    这种不按照逻辑方法的定言:「我就是我」,一到公元一世纪,与希罗世界接触,便不能不思有以「变通」。圣约翰福音作者,首先站了一个希腊专词——「洛哥斯」(Logos)来称号上帝的独生子,而拉了文更译作「圣言」(Verbum),表明上帝是可以「理喻」的,是要以言语和行为,讲给及做给一般世人理解而学习仿行的。这是一个时代的跃进。

三、中国古代的经学与道统

中国是一个文化早熟的民族。由于很早进入了农耕家族社会,仰赖天然之风调雨顺,与人间相互倚依之合作,造成带有宗教性的道德秩序;所谓唐虞(即尧舜)时代,约早于摩西一千年。中世纪一位大思想家韩愈,发明了「道统」的理论,称说:「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至文武周公,周公以是传之孔子,孔子以是传之孟子」。实则孔孟以前两千年间这种递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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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之迹,经由周公所主修的一部最早历史——「尚书」,已纷裁其崖略,而这部古史,汉初即号之曰「经」。书经中大禹谟篇有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后儒称此十一六字为中国上古帝王治国平天下之心法,亦可以说是衣钵。论语中亦有佐证: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尤执厥中。……舜亦以命禹」(尧曰篇第一章)。

    孔子之孙子思曾作「中庸说」一书,广泛而精刻地发挥了这个中道,并称道孔子生时屡次批评太过与不及两端之偏差,而贬斥太过的人曰「狂」,不及的人曰「狷」,可见中道与其谓是一种学说,毋宁为每一个人立身处世,修己安人,乃至执政者治国平天下所必须操持的心术。后之学者每称中国正统儒家的人格修养为「内圣外王」。在宗教哲学上言之,所谓「内圣」,何尝不即是神契(mysticism);所谓「外王」,更是救世救民的拯救(salvation)。孔子自信「天生德于予」(论语,述而篇),又云「子之祷久矣」(生、八佾),又云:「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仝、宪问篇)。这些都表明孔子的神契内心。孔子虽未尝能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大行其道于天下,但周游列国,志切救民,常「梦周公」,欲作王佐,汉继周而代兴,遂尊孔子为「素王」。更以孔子所修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六经,立于学官,礼聘博士专家为国子讲习,师法师承,以身作则。故中国古代的经学,亦道德,亦宗教,即内圣外王之范型也。

两汉四百年间经学的成绩,产出了最著名的两大经儒:一是前汉初叶的董仲舒(BC179104),一是后汉末期的郑玄(127200),一头一尾。董仲舒承袭了易经乾文言篇「圣人者,与天地会其德……」的创见,而造成了中国宗教文化中「天人合一论」的规模。可惜董氏采纳了阴阳宗的一些思想在他的巨著「春秋繁露」中,以致引起所谓今文学派的忏纬之学,流于诞妄迷离。而趋另一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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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的古文经学派则务为训诂饾饤,支离灭裂。两者皆失了经学的中道。郑玄崛起,以综晋折衷的大手腕,遍注群经;尤其高唱「吾志在春秋,而行在孝经」,建立了他独特的内圣外王体系。因为孔门曾子体验了「大孝尊天」,使传统的五伦中之孝道深刻地宗教化。另一方面,郑玄直追孔子的春秋大一统,发扬宗教旨趣的救世功能。这样,我们的郑玄遂成为中国古代经学的一员压阵大将!

四、中国中世纪的本色佛学

    释迦牟尼的佛教是改进了印度固有的婆罗门教而兴起的一种世界性的宗教。释迦因亲见了生、老、病、死之四大苦,甘心抛弃其王太子之安富尊荣,遁入森林,坐菩提树下潜静修持至十八年之久,遂悟非有非无之涅妙境,乃出而发狮子吼,宏扬十万八千门的佛法。适逢我国汉末黄巾乱作,天下骚然;经学衰弛已至绝地,魏晋侈尚清谈无为,俱不足以满足一般人士的心灵空虚。于是西域高僧应运而至,传来佛法广大无边。南北朝政治上虽久久对峙,而对佛教皆如饥如渴,遍设译场,翻出大小乘佛典千百卷,传钞宇内,赢得万万千千善男信女膜拜皈依。此时中土的宗教气氛,几与西方中古大公教会之弥漫全欧相映媲美。可是佛教在神州士壤中种根而产出中国骨肉的菩萨罗汉,要直到隋唐以后,乃至宋元明时代,才真正结成了中国宗教文化的大法师。

中国第一步由道家接引了外来的和尚,第二步,中外联合翻译佛经,第三步,中国人自造佛典,自证菩提,且更陶成佛化的历代大儒。中国佛学之前驱者,乃是南北朝末叶之六家七宗。隋唐之际,造出「不真空义」与「物不迁论」的僧肇,自证「顿悟成佛论」之竺道生,经初唐的嘉祥大师之后,遂自立宗门,如玄奘的唯识宗,法藏的华严宗,智的天台宗,以至唐末慧能神会的禅宗。禅宗分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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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传,大师后先辈出。最近顾一琪氏著「禅史」(英文本)一书(1979University of PennUSA),详列各宗世系表,可为参考。逮宋元明三朝,中国将佛陀有名之「戒」「慧」「定」三学,除「戒」仍持续为净士宗外,化「慧」为程朱之理学,化「定」为陆王之心学。他们表面上皆自认为新儒家,骨子里实皆为最成熟的中国本色佛学。朱熹(一一三O—一一二OO)在中国宗教文化史上的地位,恰好相当于圣多玛(SThomas12251274),在西洋宗教文化史上的地位。前者为理学的集大成,后者为经院哲学(Schalasticism)之泰斗。朱学全得力于大慧宗禅师,以读书静坐为两大功夫;而读书不啻为和尚的念经,静坐自系参禅三昧。至于陆王的心学,灵即禅宗明心见性的翻版。王阳明所高调的「良知」,无非等于佛语之「阿赖耶识」;译以西文,可作 Religiousinsight。西方当代一宗教心理学家朗纳根(Bernard JFLonerzan)的巨著:「Insiaht(透悟),分析Insight as Knowledge and Insight  as action,等于阳明良知之即知即行,知行合一,王阳明以后迄今,中国未尝有大宗师之再现。佛学的精力已告枯瘁式微,毕回路转,我们急待有外来的另一强心针为之注射!

        五、当代中国亟需基督耶稣

一个人吸收营养物,一个民族生命吸收外来文化,应视在主观上是否有此需求,同时在客观上那个营养物或文化是否恰正适应此需要。基督教虽早自唐太宗时代(公元七世纪)以景教之名进入了中国,但当时被认为佛教的一别派,所汉译的部分新约,多似佛教语气及专辞,而不久亦与佛教同遭「三武一宗之危」。其后耶稣会士来华,一半传教,一半介绍西方学术。新旧约全部汉译之告成,须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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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教伦敦会马礼逊之东来。然对中国人来说,始终不会认识真正的基督教,更不辨耶稣基督为谁。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敬称基督为「天兄」,欲以基督教为国教,而毁弃本国固有的一切传统。这显然违反了耶稣「成全」传统的训言。当时一般西宣教士与中国神父牧师,大都昧于如何将基督「恩典」接驳到中国的优良传统,以致积年累月的教案,与各种方式的反教运动,络续发作于神州,未尝或有终息。然在近一个半世纪中,受尽千灾百难的中国民族,应该需要新的营养物,而长成或出现大思想家、大教育家。并且中国固有的传统中,固未尝缺乏预表性的前驱人物。囚里演周易的文王,不妨被视为中国式的摩西,孔、墨、老、庄、思、孟、董、郑,以及程、朱、陆王亦未尝稍有逊色于以色列诸先知。「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孟子语,见公孙丑下一篇)。中国宗教文化史中的恩典时代,应在此俄顷中吐露曙光!

事实上,近百五十年间饥饿焦渴中的华夏民族,因已不断摸索及探求了各种可资充饥的食物。自前清叔季,李鸿章、张之洞倡导洋务运动,康有为、梁启超提议变法运动,孙中山、黄具等等爆发国民革命运动,陈独秀、胡适等推行新文化运动。但是他们虽知渴慕西洋,却无一愿接纳西方精神文明之一环节的基督教。远至中共得势,却更狂饮马列主义的猷酒,而视基督教及一切其它宗教为麻醉人民的鸦片,或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先锋!似此倒行逆施,终致如今日之毒发全身,奄奄一息!起死回生,伊谁是仰?作为基督救恩的前奏,施洗约翰已在扬子江边高呼:「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  (马太三章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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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中国的基督学及其对世界的效献

    大凡宗教越发在苦难与横逆中,就越发扩播得快。当初基督的原始教会,饱受异端横加迫害,然而圣教如火如荼,一日千里,不旋踵而征服全欧。佛教初到中国,未当受大阻挠,却因遭逢炎黄实裔一般的灵性空虚,遂迅速嬴得万万千千的善男信女。耶稣基督的宗教,在近代中国,历受挫折、误会、抗拒,乃至逼迫,不减当年上在西方,但它目前正适应大陆十亿苍生在心灵上的急迫需要,可以预测前途之扩张传播必将大有可观。不过宗教的真实收获,往往在质而不在量。而况中国土壤所开结的鲜花佳果,乃重人物而不重事功。例如中国佛学之辉煌成就,端为一班高僧大德,以至宋明若干硕彦鸿儒。则中国它年所造成的基督学,必将与西方神学性或哲学性的Christolgy 大不相同。中国基督学的中心将是一批「学习」基督,追随基督,践履基督典范的高徒圣者。我们应该可有中国的圣保禄,中国的圣若望,乃至中国的奥古斯丁,圣多玛斯。西方中世纪垦匹斯(Thomas  AKempis,13801471)曾著「遵主圣范」(Imitatio Christi)。实践笃行的中国圣教界,将见依此兑现的人物络续挺生。

中国的基督学将不甚感兴趣于信经教条上构作与争辩,或教会宗派之骈生;它必然超越于西方两大宗派及其下的分支。它亦必超脱西方近代各家神学以及所谓基督派对近代派的纷争。我们的基督学乃是直探神而人,亦人而神的耶稣基督,追踪寝馈于其生平,而高悬为我中华民族的新万世师表。在理论上我们将建立新天人合一论,以完成固有的天人合一。耶稣在世时,原自宣告「我与父原为一」(约翰十30)。它又在登山参训中吩咐我们「要完全像我们的天父完全一样」(马太五48)。以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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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为重心的中国教会,并非有意与别国教会标奇立异,不过在「一主一信一洗」的大原则下,伊甸园中本可有各种各样的活树,而「中华树」则特多基督徒君子的果实披垂是了。

    如上所述,宗教推进的功用,有神契与拯救的双轮;中国则讲究「内圣外王」。而在四千年前已由尧舜肇其道统。中国是一个文化早熟的民族,可是基督的恩典时代,要直至廿一世纪始见开放奇葩,真所谓「先者将在后,而后者将在先了」。并且,西方已在它的基督学上造出了几达两千年灿烂皇,五花八门的神学思想,我们在这方面,将无「后来居上」可言。可是圣灵总只是一位圣灵,而各人或各民族所得的恩赐,可有种种不同。随而中国的基督学,虽在神学上不可能造出如西方那种多采多姿,然在宗教教育的方面,由于固有「外王」之学的发达,故可同气相求,在「修身」「齐家」「治国」,以至「平天下」的老道路上,获得崭新的开展,尤其对现世界之改造,与新国际秩序之创成,必可作巨大的效献。因为中国固有的教育原理,原以人格感应为中心,而非在灌输知识,所谓「尊师重道」。随而中国基督教的教育方针,与其置重教材,或如主日学一类的组织,毋宁强调教师本身之躬践表证,尤其带领一般青少年学子共同从事救世救民,改造社会的实际工作。教会的牧师应以一般教友的活榜样自任。教友个人在社会上,特别在政治上,必须以基督化人格为表率,寓德性于业务之中,作一个基督徒公民;且进而与世界有志之士,合同改造正和平与全人类相亲相爱。中国传统的读书人本有「以澄清天下为已任」的气概,而不徒以一国一族之郢治为最后目标。倘更得基督典范以立身处世,则将投入世界以无数大火球,奉圣灵之火为滔滔尘世洗净所有罪孽,促上帝国降临大地,荣耀主名,哈俐呶呀!中国信徒勉乎哉!全球宗主同胞勉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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