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生涯,不外是见“异人”,读“异书”,惟教师爷不能多见,教科书不能多读。然而,每一个时代,“异人”“异书”并不是很多,要带着眼睛去发现,这又是见仁见智,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我的故事是要说:异人、异书,常常是撞见的,蓦然回首,就在灯火阑珊处。话说1992年夏,我在旧金山大学利玛窦中西文化历史研究所做访问学者,于一家旧书店里“邂逅德日进”。取过一本,翻看一过,顿时七窍开明,百思浮现,此后就开始收集德日进(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的著作。关于德日进的中西文著作,至今积累在书架上的纸本书近二十本,电子书更多。德日进,生物学家,他描述的“人的现象”,和人文、社会科学学者绝不相同,用了一套令人着迷的奇怪语言,至今说不出已经读懂几分。但是,每次翻看,随着他漫游生物的起源、人类的亘古,超人的进化,以及整个人类未来的“末世”——“PointΩ”,都是心驰神往,很有启发,或曰:“脑洞大开。”
没有证据表明德日进对中国思想有过深入研究,但我却总觉得他的哲学非常契合中国人的思维。儒学“大易”思想,解释“三才”(天、地、人)关系,把“人”看作是“天”“地”之气聚合所成,王充《论衡·物势篇》说:“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汉代思想家把“魂魄”看作人类之灵,天地之间,“魂”、“魄”结合,人就有了精神,就能区别于生物和动物,成为“万物之灵”。这种思想和亚里士多德的“生魂”“觉魂”“灵魂”理论非常接近,与德日进的“智慧圈”理论也十分相像。还有,德日进认为“智慧圈”中有一种“爱”(Aimer),作为“人的能量”(L’Energie Humaine),推动着人类克服民族战争、种族歧视和国家纠纷,共同走向“PointΩ”。德日进在人性上的这种乐观主义,与孟子“性善论”接近,和王充的一段话更是一致。《论衡·物势篇》说:“天故生万物,当令其相亲爱,不当令之相贼害也”,正是肯定“爱”在天地之间作为本体的存在。德日进经历了惨酷的第一、二次世界大战,他和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一样,也曾上过战场;在中国动荡的20世纪中,他和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暴行和残害,但是却仍然在苦难中满怀信心地朝向一个美好的未来,他说:“我是一个朝向未来的朝圣者,却全然是要回到过去,做此旅行。”(Introduction,Pilgrim of the Fu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