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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光沪:当代中国的信仰结构

时间:2015-01-03  来源:秉烛隧中  作者:何光沪 点击:

 

 引言
 
  我在想,对于目前中国社会的一些现象,我们应如何思考,如何反思?我先说三点。首先,在西安被打成重伤的日系车车主,他太太控告公安局"不作为";在广东被烧毁的修车场,受损失的人也在问:人为的火灾,怎么没有人救?消防队到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反日游行,乱象丛生,当然要引起思考;问题多多,当然也需要反思。
 
  由此想到第二个问题。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叫《龙与鸽子》,在里面我说有两个"9·11"事件,现在我想说有四个"9·11"事件。大家知道2001年9月11日美国"9·11"事件,很恐怖,3000多人同那几个罪犯无冤无仇,素不相识,被残酷杀害,这是第一个"9·11"。第二个"9·11"呢?--我们这边,居然有如此多的人为此大声叫好,这里包含的冷酷和不祥的性质,完全可以称为一个事件。这事件对中国和世界的未来,对我们的后代肯定是不祥的预兆:人都这么想问题,后代还有安宁吗?所以我说这是第二个"9·11"。
 
  就在"9·11"事件发生的前两年(1999年),千千万万中国年轻人看着波斯尼亚人、科索沃人被屠杀几十个月,毫无反应。后来中国几个外交官被炸死,大家就上街打砸使馆,忘了中国人的古训--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还打砸毫不相干的麦当劳,等等。以至于当时的国家副主席胡锦涛上电视,呼吁不要过激行动。之前一年,1998年,印度尼西亚用军车载着暴徒焚烧华人商店,抢劫华人财物,强奸华人妇女,北京大学有几十个人到印尼大使馆抗议,被挡回来。2009年,俄罗斯用军舰向中国商船开炮、开枪,打死好多船员,有人受伤掉到水里,他们在旁边看着笑,不施救。同一年9月11日,他们把几万中国商人价值几十亿元的商品全部没收,让几万个在莫斯科的中国商人陷入绝境,吃饭的钱都没有,过了几天,又把那些商品付之一炬,在中国没有一个人上街抗议。这种惊人的沉默,也是一个值得反思的事件。我就想,这种民族主义或者爱国主义,表现出来的东西是不是太荒谬、太悖理?如此荒谬悖理的事情,需要解释、需要思考。
 
  这就引出最后一个话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中国民众这些违反理性的怪现象--同样是中国人,有成千上万的同胞被暴力对待,为什么没有声音?同样是外国做的坏事,为什么有些严重得多,却不抗议?我们是不是有精神分裂症?我认为这个现象有思想的原因、精神的原因。中国人很长时间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我们的思想是这样的状态,所以知识界、出版界、读书界也表现出这一点。比如,好些中国知识分子曾经反思中国的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问题,写了一本相当有分量的书《潜流》,但没有声息、没有反应。过了不久,另外一本书《中国可以说不》出来,里面是刀光剑影,至少是片面煽情,而且模仿的正好是石原慎太郎的口气,因为石原慎太郎说"日本可以说不"。大家知道《中国可以说不》很热卖,类似的另一本书《中国不高兴》,几个月就翻印十几次,大家热捧、热炒、热读。
 
  这种精神领域的,思想界、出版界、读书界的怪现象,是前边说的那些怪现象的根源。
 
  面对这些事情,我们需要进行反思。当然需要从制度上思考,比如我们的教育制度、新闻制度、网络制度,这些事情同这种制度有没有关系?比如教育制度里的"一本书主义"--统一的一本教科书,绝对正确的标准答案就在里面,知道答案就知道这个世界了。这是极大的荒谬。世界上每一件事都是多面的,教科书里却只有一面。另外,还需要从思想上反思,即在精神层面、信仰层面进行反思。下面的反思,不一定能回答所有问题,但我希望能有一点帮助。
 
  一、信仰的结构
 
  我是做宗教学研究的,所以想先在理论上简单说说信仰有什么结构。
 
  信仰的结构,可以说由两个部分组成:一是宗教信仰,二是非宗教信仰。宗教信仰的特点,是所相信的对象、信仰的对象带有终极性,可以称为终极者。什么叫"终极性"、"终极者"?就是追溯世界万事万物的本源,从A追到B,B追到C,C追到D,最后追到Z,追不下去了,到头了,那就是终极,世界的本源就是终极。按照著名宗教理论家、宗教哲学家蒂里希的说法,ABCDEFG一直到XYZ都不是终极,因为这些都是世界的万事万物,不值得崇拜,不值得信仰。从A一直到Z,也就是世间万事万物的总体,把这个总体看成一个对象,追究它的根源,这个根源才是终极者。
 
  非宗教信仰所信的对象是"非终极者"。世间万事万物都是非终极者。"非终极者"的特点是短暂、有限、有条件。世间万事万物,哪一件不是短暂的?用佛教的说法,都是无常的,不是永恒的;都是有限的,不是无限的;都是有条件的,不是无条件的。万事万物都在一定条件下存在,都只占有一定的空间和一定的时间,就是有限、短暂、有条件的意思。对这些东西的信仰,我们称为非宗教信仰。

  二、当代中国的宗教信仰
 
  当代中国的宗教信仰,有一些是政府承认的、大家公认的,或者说合法的。一是佛教。佛教在中国又可以分成不同的派系或派别,也是多元的,有藏传佛教、汉传佛教、南传佛教。主要在西藏传播的、用藏语写经书的佛教,叫藏传佛教。主要在中国内地传播的、汉族人信的佛教,经书以汉文写就的,叫汉传佛教。西南部分地区的少数民族信仰南传佛教,即从斯里兰卡到泰国、老挝、柬埔寨、缅甸传进来的佛教。现在,佛教还有世俗化的倾向,很多山门、寺庙,越来越商业化、政治化、行政化--例如和尚里面有处级和尚、科级和尚,被老百姓传作笑话。寺庙挂牌经营,还搞股票上市,这事在网上争论很多,从少林寺的事情开始。此外,寺庙里还有争夺财产的事。当然,很多佛教徒反对这些东西。所以我说,佛教也有分化,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多元的。
 
  二是道教。在中国至少有两大派:北方的全真派、南方的正一派。全真派住在道观里,正一派平时不着道服,有事时给人做道场,可以有家小。中国很多人不是道教徒,但对道家的人生哲学感兴趣,特别是读书人。但我觉得,中国人从古至今,对道家思想有极大误解,甚至南辕北辙。
 
  三是伊斯兰教。按官方的说法,有十个少数民族全民相信它,大致如此。现在情况有新发展、新变化,有一些少数民族的成员,信仰越来越淡漠,也有放弃信仰的。反过来呢,汉族也有人开始信仰伊斯兰教,甚至大学里也有伊斯兰教社团活动。伊斯兰教在汉族中正在悄悄扩大,正如在西方世界,一些白种人开始信仰伊斯兰教。也有中国的穆斯林改信基督教的现象,新疆基督徒越来越多,教堂也慢慢热闹起来。
 
  四是基督教。最明显的区别或者不同,是所谓三自教会与家庭教会的区别。这两个名称都不恰当,我曾写文章讲这件事:三自教会从来没有自称三自教会,"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像个行政机构,名义上是群众团体,在它领导下的教会被称为"三自教会"。家庭教会翻译成英文是"housechurch",即"房子"教会,因为它的成员远远不限于"家庭"。这个名称也很奇怪,难道三自教会没房子吗?反过来说,家庭教会就不"三自"吗?这两个名称不准确,但这两种教会的存在是事实。基督教虽然没有官方媒体强大的宣传以及课题费、"工程费"支持,但它在中国千千万万民众中发挥着越来越大的影响,这也是一个事实。
 
  五是天主教。和基督教情况类似,有"地上"、"地下"之分,地上的被称为官方教会,地下的承认"梵蒂冈(罗马教廷)"的主教任命权,被称为地下教会。基督教和天主教都有另外一种两极化:一方面有上层领导的行政化,就如前面我说的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几乎像一个行政机构,里面也有级别,中央级、省级、市级、县级。天主教爱国会也是如此。另一方面,下层广大的信众、虔诚的信徒,同这种事情远离。别的宗教情况也差不多。所以现在有学者提出:中国对宗教的管理,应该从行政化走向法治化,这样才能一劳永逸解决矛盾,真正达到长治久安。
 
  还有一类信仰,可以称为准宗教信仰,代表是民间宗教。民间宗教1949年以后作为封建迷信和反动会道门被消灭,现在不少"死灰复燃",非常活跃。比如对"文昌帝君"的崇拜,有些学生考大学之前,去拜文昌帝君,据说是保佑读书人。在东南沿海地区有"妈祖崇拜",人数很多,势力很大。这类信仰的对象不具有终极性,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是准宗教信仰。比如关云长不管是武将还是财神,能力都有限,他不能造太阳,也不能造月亮,世界不是从他而来。"妈祖"是一个由民间妇女转变而成的神,据说她保佑水手、渔民,显然也不是终极的。文昌帝君保佑读书人,不保佑木匠,不保佑铁匠,也没有终极性。所以这些可以称为准宗教信仰。
 
  还有一类宗教信仰,信的对象可能有终极性,但其地位在中国不被承认。比如巴哈伊教,它从伊斯兰教派生而来,是一个伊斯兰教徒不承认的派别,在伊朗受到迫害,所以其信众有很多居住在美国。他们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下很活跃的NGO、NPO,主张万教归一,同样尊重孔夫子、耶稣、穆罕默德、老子等,在台湾被翻译成"大同教"。还有摩门教,在19世纪中期的美国兴起,美国前任驻华大使洪博培就是摩门教徒。在中国,大家不是很了解,据说开始有了一些信徒。还有统一教会,教主文鲜明前几天去世,是从基督教出来的一个派别。这些在宗教学研究里叫做"新兴宗教",有些出于基督教,有些出于伊斯兰教,有些出于佛教,有些出于印度教。它们在当代中国,都没有合法地位。
 
  最后,还有一种不带贬义的"伪"宗教。我要强调"伪"字不带贬义,正如"伪经"的"伪"字是客观的学术用语,绝不表示那些经书不重要或没价值。因为,宗教哲学所谓的"准宗教",是指信仰非终极者而不是终极者、很接近宗教但还不是宗教的信仰,例如对文昌帝君的信仰之类;而所谓"伪宗教",是指不信仰彼岸超越之神,被一些人称为宗教却没有宗教诸要素的意识形态或思想体系,例如马克思主义甚至巴西人的足球都被一些人称为宗教。宗教哲学家说它们是伪宗教时,是在强调它们不是宗教,不是否认它们的价值,恰恰是肯定它们在宗教之外的价值。中国古代有"儒释道三教"之说,但儒教之"教",指的是"教化",即教育老百姓的手段,即一套学说、理论、人生哲学,不是宗教。中国搞这行的绝大多数学者,研究中国哲学、中国思想史、中国文化、中国文学的,多年以来都说儒家不是宗教。只有极少数人(我的导师任继愈先生算一个)说儒教是宗教,我的大师兄李申说儒教是宗教,写了两卷《中国儒教史》。我也曾写文章说,中国有一种宗教是孔子之前几百年就有的,延续到1911年同帝制一起寿终正寝(因为它以宗法制度为社会基础,而且同皇权帝制结为一体);我说也可以称它为儒教,是要表明它后来同儒家有关系:儒家的某些学说成了它的哲学,儒生成了它的社会基础等。这种宗教一直没有正式名称,不叫"儒教",儒学更不是这种宗教。
 
  但是,奇怪的是,说儒学不是宗教的这些人当中,有少数人现在却大谈儒学是宗教,把一套他们曾经否认是宗教,的确也不是宗教的学说说成宗教!不但如此,还要求政府把这个"宗教"立为中国的"国教"!这是一个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说法。什么是这方面的历史潮流?就是政教分离。这是从以往血流成河、白骨成山得出的经验教训。为什么血流成河、白骨成山?因为有"国教"居于统治地位,排斥别的宗教,所以有宗教迫害、宗教战争,中国、西方都有。所以从17世纪开始,从洛克写《论宗教宽容》,用理性证明宗教应该宽容,宗教同政权结合导致不宽容,再从美国革命直到马克思,甚至列宁,都论证了宗教应该独立于政治,应该政教分离,不应该有"国教制度"。列宁说过这样的话:世界上只有最落后的土耳其(奥斯曼帝国)和我们俄罗斯(沙俄帝国),还保留着"可耻的"国教制度,即政府支持一种宗教,排斥别的宗教。列宁还说,公民应该有信仰任何宗教的自由,对国家来说,宗教信仰是公民的私事,"当官的管不着,警察也管不着"。当然,的确有一些儒生对儒学抱有宗教般的感情,但毕竟不能说儒家就是宗教。宗教是民众的现象,而现在热衷把儒学变宗教变"国教"的,是少数学者,所以我们说儒学不能算是宗教。
 
  最后还应提到,广大民众所相信的手相、面相、星座、八字、生辰、血型、风水、祖先崇拜,这些都可以算是伪宗教,因为它们有一些宗教的特点,但不具备宗教的全部要素,比如组织制度等。
 
  关于中国的宗教信仰,时间所限,只能做以上简略的回顾。
 
  三、当代中国的非宗教信仰
 
  当代中国的非宗教信仰有三种:
 
  中国的非宗教信仰中,有一种大家最熟悉,就是马克思主义信仰或者共产主义信仰,它不是宗教,但它算一种信仰。可以说,它是属于这个国家的信仰,是国家所主张的信仰。虽然没有正式的说法,但可以这样来理解它:因为这个国家由中国共产党领导,而中国共产党又公开宣布指导思想是马克思主义,宗旨是实现共产主义;党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以共产主义为最终目标,而且用《宪法》规定自己是国家唯一的领导力量,所以实际上,党的信仰就变成了国家信仰。
 
  这里面有两点可说:第一,虽然没有在正式文件里说这是信仰,但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的前三十年,连老百姓都把它说成信仰。为什么?因为党的无数文件,从1921年以来的无数宣传材料、教科书、小册子、通俗读物都说,它是党的信仰。因为党领导国家,它就变成了整个国家的信仰。第二,今天在座的年轻朋友很多,你们成长的年代,同你们的老师成长的年代有很大不同,这种说法越来越少了。把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当成信仰的说法,我们那个时代到处都能看见而且天天都读到、听到,以至于绝大多数中国人确实认为这是中国的信仰,不但是国家的信仰,而且是人民的信仰,有意识无意识都这么想。最近这些年,宣传的重点有了改变,这种说法比较少了。这是第一种,即属于国家的或国家倡导的"国家信仰"。
 
  第二种,如果把"国家信仰"理解为"国民的信仰",那就不单是共产主义也不单是马克思主义,因为很多国民信仰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等,还信仰各种各样的准宗教。老百姓在信仰问题上并不统一,所以中国的信仰,不是单数是复数。除了准宗教以外,还有一些非宗教的信仰,比如对财富的崇拜、对权力的崇拜??另外,对地位、名声的追求,对情爱、享受的追求,有些人到了无所不用其极、可以不择手段的地步。所谓官迷、财迷、守财奴、花痴??都是如此,这些好像是负面的。也有正面的,比如过度迷恋某种音乐、舞蹈、体育,崇拜歌星、影星、球星??这类东西有人说是一种准宗教,例如说"足球是巴西的宗教",但这只是比喻的说法。
 
  第三种非宗教信仰,是"对国家的信仰"、"对国家的崇拜",即以国家为对象的信仰。"国家信仰"这个词在中国很少有人用,宗教学界也只有极少数人用,但这种现象是存在的。这正是我在引言中说的,要思考那些问题的原因。
 
  对国家的信仰,同它相联系的首先是"国权主义",我倡导采用这个词替代大家熟悉的那个词--"国家主义"。为什么?"国家主义"的英文是"statism",在单词很少的词典中甚至不出现,但它的确是世界上影响很大的现象,比如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意大利、德国、日本盛行的那套东西,就是国家主义,同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军国主义相关。有人用"国族主义"一词代替,把"国家"和"民族"两个概念等同,但是这两个概念不能等同。你说一个新加坡人是"华人",他说对;你说他是"中国人",他说NO,因为他是新加坡公民。"国"即国家,是政治概念;"族"即民族,是文化概念,以前还包括血缘、经济、地域因素。现在血缘、地域和经济上的含义越来越淡,因为这三样越来越交叉、混杂,所以文化因素上升,成为第一位。文化的第一要素是语言,所以你在美国看见黄皮肤、黑眼睛的人,不要说就是中国人,因为你讲中国话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他是美国公民,文化上也属于美国。所以"国"、"族"是两个概念,不要把"state"等同于"nation","国族主义"一词不恰当。
 
  另外,"国家主义"也不恰当。"家"是什么概念?是私人领域,家里面的事情属于私事。中国以前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就是把私人领域同公共领域混淆,逻辑上有毛病,效果上害处大。用"家"比"国",用"家"套"国",所以有"父母官"之说,这对现代社会树立公民观念是个障碍。还有"家齐而后国治"之说,逻辑和经验都不对--家管得好,治国未必行;有人管不好家,却是伟大的政治家(如林肯总统)。用"国家主义"翻译"statism",还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即没有突出这个"主义"的特点:国家权力至上,超过人民的权利,超过人民的主权。有些中文词典说出了这一点:我参编的《政治学词典》,缺点是那时候的阶级斗争色彩还较重,说国家主义把民族利益抬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实际上是为统治阶级效劳,但那种说法也不无道理。英文词典讲得更好一点,《英华大词典》译statism为"国治主义";《英汉大词典》译statism为"中央集权主义"、"国家主权主义"。这些都接近我的意思。所以我说,与"民权主义"相对,这个词译成"国权主义"较好。
 
  为什么中国人有"对国家的信仰"或信仰国家的现象?主要就因为中国的国权主义特别发达、特别古老。中国有考古确证的古老朝代商、周,统治者称为"天子",统治的是"天下",不叫"国家"。当时的人因为交通、通讯条件太有限,天底下看得见的地方都被天子统治,民族观念几乎没有。但即使在那个天下观胜过民族观时代,人们就开始有了"国"的观念。"国"是什么?是齐国、鲁国、秦国、晋国等分封的诸侯国。"国"字是一个方框,里面一个"或","或"字有"口"有"戈",即城墙里面有人口、刀枪,保卫城市,很实在。周天子把天下分封给他的功臣或者子弟后,自己的权力比较空虚,但鲁国、齐国、秦国等的统治者权力很实在,"国"的实力很强,而且诸侯在国内享有专制的权力,所以那时候就有了"statism",虽然没这个词,但有这个意思。到了秦朝、汉朝,国权主义就更加明显。秦朝、汉朝以后的中国,特别是统一时期,中国大地上的芸芸众生所能看见的、唯一强大的、不受任何制约的力量,就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国家机器。因为这个力量不受制约,很容易把自身神圣化为信仰的对象,把自己当成神(周天子已经说他是天的儿子了),而且在民众心目中也容易被神圣化--正因为如此,所以朝廷被称为"天阙",即上帝或"天"的朝廷,所以皇帝被称为"天子"、"圣上"。
 
  同欧洲相比,比如罗马帝国,也有少数皇帝自称为神的儿子,甚至自称为神,但没有办法像中国这样,形成一脉相承的制度。为什么?因为基督教的传入,它影响了广大民众。基督教认为上帝只有一个儿子,即耶稣基督,除他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称为上帝的儿子。当时基督徒受了300年的迫害,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们拒绝承认皇帝是神,拒绝把他当神一样崇拜。在中国,情况完全不一样,所有皇帝都被说成真命天子,而且不同朝代一脉相承。佛教在印度有"沙门不敬王者"的习惯,和尚可不向当王的人进行崇拜,这种习惯在现在东南亚一些地方还在延续。但在中国不行,像北魏太武帝、唐武宗、北周武帝、后周世宗这"三武一宗"消灭佛教,佛教徒称之为"法难"。好几百年间,由皇帝发布行政命令,自上而下、全国性地消灭佛教。佛教不得不改变自己,"沙门不敬王者"被另外一句话取代:"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不依从政治上的统治者,宗教上的事情就立不起来。
 
  在中国,由于民间力量极其弱小,国家力量几乎成了这个世界上能看见的、唯一的压倒性力量,用马克思的话来说,这种制度成了"人人都是奴隶的奴隶制"或"国家奴隶制"。马克思的话在中国有印证,即古人说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人人都是"臣",不是大臣,而是奴隶--"臣"的象形文字是跪在地上的人。我们以前说,地主是统治阶级。看马克思是怎么说的?他说:"地主只不过是占有土地的农民"。"占有"不是"所有","占有土地的农民,也不过是统治者实际上的财产,也就是奴隶而已。"。马克思说的东方(包括中国)或"亚细亚制度",是和欧洲不一样的制度,是"国家奴隶制"。西方的财产所有权,在实践上是有保障的--国王把土地分给了公爵,就永远不再向公爵要回;公爵宣誓,打仗时要出点兵、出点钱,国王被俘虏时,要用钱赎回来;公爵再把土地分给谁是他自己的事。私有财产权,在实践上是得到保障的。
 
  中国怎样呢?我们都知道和珅富可敌国,他贪污的巨额财产超过国库数年收入之和,但皇帝要他拿出来,他不敢不拿,要他脑袋,他也不敢不拿。所以马克思说地主只是"财产"。
 
  民间力量弱到如此地步,所以国家力量成了中国人在世界上看得见的(当时的人没法坐飞机到美国、欧洲去看看)、唯一的压倒性的力量。
 
  人类有一个弱点或缺点,是崇拜力量、崇拜权力,不仅仅是尼采所说的有"willtopower"。中国人同样具有这个共同的弱点,所以会出现权力崇拜,由于权力只在国家那里,所以会形成国家崇拜,这是必然的。
 
  在晚清时期,民间组织开始公开,且日渐强大,民国时期就更加明显--民间组织、社会组织、政治组织,比如工会、农会、商会、各种行会、妇女组织、青年组织、宗教组织甚至政党,比如共产党,还有国家主义党,这些东西如雨后春笋,蓬勃生长。1949年以后,这些东西全部被纳入党和政府的各个部门。党和政府首先成为一体,所以各部门就是党领导的工会、青联、妇联、文联、共青团,还有各级党委的统战部。另外一类组织则被解散,比如宗族组织、民间宗教组织。一个家族里有些人是地主,有些人是贫农,到处都发动贫农斗地主。一个家庭里都要分阶级,搞斗争,当然就瓦解了。1956年"社会主义所有制改造"以后,工厂、商店、各种企业、私营公司全部收归国有或集体化,民间经济组织也消失了,中国民众失掉了横向的联系。我至今记得我的同学、朋友郑也夫教授多年前的一个说法。他说,社会的正常结构,就像土壤的正常结构,土壤能够生庄稼、长植物,因为它有团粒结构,有腐殖质,泥土粘在一块有营养。1956年以后,社会组织没有了,全中国民众失掉了横向联系,大家只是单个面对着从最高领导到最基层的金字塔样的组织、一体化的组织,没有单数、复数的区别,这个组织其实是一个单数,因为它是自上而下委派领导的。每个人都有单位,但这个单位不过是空前巨大、空前严密的那个组织的组成部分,或者职能机构。就像土壤团粒结构的营养、粘连、腐殖质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没有黏性的沙子,相互之间没有办法支持,每一颗沙子都只能孤零零地面对蓝天,因为蓝天是唯一可以降下雨露的地方。但是当时的蓝天上,只有一个太阳。
 
  那个时代每个中国人都这样--只要碰到难题,无论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就会说:"找组织去!""组织上会解决的!"那时候人们也常说"依靠组织、相信组织"。组织不是指你所在的单位,而是指单位的领导、党组织,尤其是上级党组织,即上级党的机构。为什么"组织"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党有这么大的力量?因为党掌握着国家资源,不仅仅是立法、司法、行政的权力,还包括全部社会甚至个人的资源。比如说你有才能,你是钱钟书,你的中文英文都特别棒,这就是你的资源,但这些资源,组织掌握着,请你翻译《毛泽东选集》,请你翻译《毛主席诗词》,你就得去。组织,代表的是国家,这符号后面的意思是国家。组织是国家的代表,不是单位的意思。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的难题要找组织,如果这个难题超出了本单位党组织的权限,或者本单位领导甚至上级领导不愿意帮你解决问题,你会怎么说?你会说:"我相信党和国家。""文革"时挨整的许多干部临死时,都说:"我相信党和国家,一定会解决我的问题!"这样说好像带点终极的味道--终极的安慰,终极的鼓励!这时候讲"党和国家",当然有点抽象,但又是指更有力量更有权力的全国性领导。
 
  中国人有一个心理事实很少被挑明--全中国所有媒体几十年每天不断、千百万遍重复7个字:党和国家领导人。这7个字向中国十几亿人暗示了一个基本事实,即党的领导人掌握着国家的资源,而国家的力量无比强大,所以他们的力量无比强大。由此才能解释中国的一个怪现象,即个人崇拜的演变。毛泽东、邓小平都说要反对个人崇拜,但实际上个人崇拜在毛泽东时代最为盛行。为什么人们崇拜毛泽东?因为他权力最大。为什么他权力最大?因为他掌握着国家的力量。所以,个人崇拜实际上是权力崇拜、国家崇拜,是对国家权力的崇拜。虽然名义上没有"国家信仰",但它实际上存在,这就可以解释这样的怪现象:毛泽东去世后有很多中国人,特别是草根民众崇拜他。一些宗教社会学家去研究,发现很多地方把毛泽东当成财神,和关云长一样。因为草根民众不研究政治学,不研究宗教学、社会学,不太理解政党同国家的关系、个人同政党的关系,不能清醒地认识到个人有局限,政党有局限,甚至国家也有局限。同时,中国大部分人又不相信超越国家之上、超越一切之上的上帝。大部分人不相信更高的力量,他们看到的最高力量就是国家,所以容易认为代表国家的这个人无所不能,可以为所欲为。这个在人间能见到的、最实在的巨大力量,如果要神化成一个信仰的对象,那么当然是掌握着国家大权的人。
 
  现在对领导人不搞神化了,个人崇拜的宣传已经停止,但为什么人们会走向另外一种狂热和悖理,走向极端和狂热的民族主义?用我现在谈的"对国家的信仰",可以解释。为什么?因为民族主义实际上被这种国家信仰所利用,被"国权主义"所渗透、扭曲和主导。前面说到,国权主义的特点是国家权力超过、公民的权利。历史上所谓"国家主义",同意大利法西斯主义、德国纳粹主义、日本军国主义相连,而这些国家当时的特点也是极端的民族主义,这是必然的。中国的"国权主义"从商、周开始,后来越来越强大,也有意无意地渗透、主导、歪曲了正常的民族主义。民族主义本来是正常的,一个民族看到自己同别的民族的区别,从而有民族身份和民族自觉的观念。但如果它走向极端,把自己的民族看成比别的民族更宝贵、更高贵,从优越感到控制欲,甚至以大欺小、恃强凌弱,那就是极端民族主义或沙文主义(例如大汉族主义、大俄罗斯主义之类)了。正常的民族主义应该是自然的、理性的。爱国主义也一样。
 
  爱国主义本来也是天然的情感。对自己的乡土,生于斯长于斯,天然有一种情感,这很正常。但在中国,它也被国权主义和国家信仰所扭曲、主导、渗透。前三十年,以个人崇拜表现国家信仰,后三十年,以不正常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表现国家信仰。以前也提"爱国",经常放在"爱党"后面;也宣传国家高于集体,集体高于个人。但不像后三十年如此厉害。前三十年主要宣传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而共产主义天然地包含国际主义--马克思说工人阶级无祖国,列宁一上台就同德国签订和约--退出"一战",明明对俄国不利。马克思想的是国际的事情,他离开祖国一辈子没回去过,因为他讨厌自己的祖国,自己的祖国不给他言论自由、出版自由,而英国给他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所以他在英国写书。中国最近二十年,共产主义、国际主义讲得越来越少,爱国宣传升至第一位。
 
  中文的"爱国主义"这个词,是从西方语言翻译而来的。西方语言是"patriotism",词根是"父老",延伸有"乡亲"之意,最多可延伸为"父老乡亲之情"。但中文翻译里,这两个意思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国"字,那是一个政治概念,淡化了乡土文化的含义。
 
  由于国家并不具有终极性--太阳和月亮不是国家造出来的,国家并非世界本源--从宗教学角度来说,对国家的信仰,是对非终极者的信仰,所以不是宗教信仰,而是非宗教、伪宗教性质的信仰。按前面分析,国家信仰就其本质来说,是对国家权力的信仰与崇拜。这类宗教不是真正的宗教,真正的宗教是把世间一切都相对化,其中包括国家。真正宗教的信仰者,可以对国家有不同的想法或观点,这是正常的。只要是真正宗教的信徒,就不应该使国家绝对化,把它变成信仰对象,因为他信仰和崇拜的是超越的终极者,而不是世间的、非终极的东西。他应该用理性的态度对待国家。
 
  清醒的记忆告诉我们,国权主义和国家信仰在过去一百年里,给全世界无数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巨大的痛苦;清晰的理性告诉我们,国家信仰和国权主义会扭曲人性,会颠倒国家同人民的关系。国家同人民是手段与目的的关系,是工具与目标的关系。对此,有无数思想家进行了无数的论证,我现在只说马克思同很多学者一致的结论--国家只是一种"工具"。恩格斯也说国家是调和不同阶级利益的工具。
 
  工具是为目标服务的。如果把国家变成信仰对象,如果坚持"国权主义"、"国家崇拜",就会颠倒这种关系--就会把国家这个为人民幸福这一目标服务的工具,变成了人民的幸福要为它而牺牲的目标!这种巨大的颠倒,会导致巨大的灾难!提醒大家这种灾难曾经存在,以后可能还会发生--这就是讨论这个话题的意义所在。我就讲这些,谢谢大家!
 
  提问1:我是80后,我们从小接受的是统一的教材上的知识,你让我们思考终极关怀这类问题我老觉得有隔阂,我根深蒂固地觉得宗教是一种迷信,唯物论是正确的,唯心论是错误的。所以我的问题是:我们的解决之道在哪儿?人的内心是否真的需要信仰?谢谢!
 
  何光沪:这位同学说出了自己这一代包括自己在内的反思,很不容易!一个人要跳出自己的立场与圈子看问题,非常难。世界上的事情太复杂、太多面,只讲一点、一面,即使这一面是对的,但还有第二面、第三面??一百面、一千面。一千面太复杂,没那么多精力与时间去看,怎么办?那就看看跟自己的观点完全相反的那一面,即完全相反一面的评说、判断、观点。这是最容易、最简单的办法。
 
  二是信仰问题。这些年社会对宗教的看法有所改变,因为很多宗教学者做出不少努力。以前全国人民几乎只有一个信仰,现在可以有不同信仰,这是第一。第二,人是不是一定要有信仰?事实上几乎每个人都有信仰,有些人信宗教,有些人信金钱,有些人信权力,每个人都信着什么。人生目标有高有低,有些人认为这个更重要,有些人认为那个更重要,这就是价值观的排序。所以每个人都有某种意义上的信仰。重要的不是有没有信仰,而是以什么作为信仰的对象。
 
  有人以这个世界上有限的、短暂的、有条件的东西为信仰对象,那容易带来祸害--一个人迷足球,比赛输了,就把小孩从窗口扔出去,很后悔,这是害自己。这种伪信仰还会害别人,比如希特勒时代,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纳粹党)搞的那一套信仰,害了千百万人,因为国家也好、社会主义也好,都不是终极的东西,是此世的东西,就算有道理也是相对的,不值得为此献身。以此作为献身对象,是弄错了信仰对象,最后害自己。
 
  此外,对我刚才在演讲中提到的爱国主义,我还想再补充几句。中国在春秋战国以前有天下的观念,而非民族的观念,儒家有一句话叫"以天下为己任"。"天下"概念不是"国"的概念,是一个超越民族界限的概念。我想把这句话改成"以天下苍生为念",不是"以国家政权为念"。光考虑政权的安危,就是以工具为目标;以天下苍生为念,目标是人类的幸福。有一个对联,非常有意思,现在某些人的思维方式,能从这个对联中有所警惕: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很多人说话,好像自己就是统治者。我们可以讲爱国,但"主义"真是另外一回事,我已经指出翻译的失误。以前欧洲很多人都没有"国家"的概念,14、15世纪"民族国家"的概念兴起时,爱国主义是什么意思?意大利人做了准确的解释,即热爱一群人、一个小共同体的生活方式。比如威尼斯、佛罗伦萨是市民的共同体,一个小城市,一群人的生活方式,他们喜欢,这是第一。第二,他们这群人的生活方式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佛罗伦萨、威尼斯是共和国,他们参与决定,他们喜欢这样,别人要改变,他们不愿意。他们有权利维护自己认可的生活方式,这是爱国主义本来的意思。这又让我想到1945年的日本。那时候日本人崇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当时天皇作出了明智的选择是:投降。占领者美国人,把日本改造成一个民主国家。后来,日本人的生活比军国主义时期好很多,飞速发展。
 
  提问2:关于中国国民性,大部分人会说中国是一个特别喜欢内讧的民族,这个事情和刚才您讲到的我们国家的国权主义已达到顶峰有没有关系?另外,在有宗教信仰的人里,会发现很多信众面对压力会做出不同程度的妥协。比如今年网络上有一个公共事件,某些有基督教背景的公众人物包括吕丽萍女士和他的先生对同性恋群体抱有歧视的态度,这就反映出不同社会价值观的对抗,我想请老师对此做一个解析。谢谢!
 
  何光沪:从来有人说,中国人"外战外行,内战内行"。民国时期很多有识之士说,中国人最需要的是公心,要去掉私心。晏阳初在农村,不光教给农民新的生产技术、医疗知识、识字读书,而且培养他们的公民心。我们的确有这些问题,但这些问题和信仰有关:在一盘散沙的社会结构下,就会只顾自己,因为没有力量顾及别人。古代社会情况好一点,因为古代社会有一定程度的民间组织,县以下"天高皇帝远",所以有"江湖"的存在。1949年以后连"江湖"都没有了。
 
  宗教信仰不应该追求一己私利或追求眼前的好处。按你的说法是"功利性",许多信徒没有意识到宗教信仰的对象是超越的。你举例说吕丽萍对一个事情有看法,那是一个具体问题,不涉及中国国民性问题。国内外都有宗教信徒基于宗教理由反对同性恋,也有很多普通人认为同性恋违反自然。一个同宗教无关的理由是:如果同性恋是天然的、自然的现象,生下来就如此,也没办法改变,你就没有理由反对它;如果它同社会环境有关,是社会环境造成的(比如古代戏班子全是女性在一起,或者全是男性在一起,这样出现同性恋现象的概率就比外面高得多),就应该考虑社会环境是否合理了。还有一个理由,也是同宗教无关的理由:排泄器官不是生殖器官,同性性行为违反人体结构本来的功能。所以,有信仰者的反对,也有非信仰者的反对。这是一个很具体的问题,绝不是因为吕丽萍是基督徒,才有这个特点。
 
  提问3:最近网上最热的新闻是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举国上下表现出激动、兴奋、狂热甚至扬眉吐气的自豪感,请问您能否从信仰的角度解释这一现象--中国的诺奖情结?
 
  何光沪:这个问题得到掌声,但是同信仰主题的关系太远。最近我看的评论不少,比较赞成德国专门研究中国文学的专家顾彬先生的观点。对莫言获奖,他说:为中国感到高兴,为莫言感到高兴,为中国人民感到高兴,但又说反对授予他。顾先生觉得中国有很多作家比他更好,他说,"莫言是被我批评得最多的作家"。他说20世纪以后,小说写作因为有了乔伊斯、普鲁斯特等现代作家,叙事方式已经大变,不像莫言那样似乎知道一切,从祖父写到父亲、儿子、孙子,一写就是几十年、上百年。他的意思是说,作家只能忠实反映局部感受与片段经验,而莫言那样的写法有问题,可能是不真实的(大意如此);写作手法是18世纪的,把中国传统的手法用在现在迎合市场,因为市场喜欢看故事,而且故事要说得完整,里面有很多的性、暴力、奇怪的事,他认为莫言迎合了市场,也就是说会讲一些不太符合实际情况的东西,不太反映中国的现实。
 
  我想,所谓在写作上忠于现实、表现现实、讲真话,就是求真。求真是一种真正的美,也是行出真正的善。真善美的结合跟信仰有关系,把真理当成信仰的对象,就会反对一些迎合社会的倾向。那需要很高的境界。我想,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雨果等人有这样的境界。
 
  提问4:我上一代人从台湾移民过来,刚才老师讲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正在淡化,但我有一点特别不解,就是现在高校都在发展党员,这是否为一种怪现象?
 
  何光沪:我是从研究宗教的学术立场来讲的。看宗教信仰的本质,信仰对象是否超越此世,是否是世界终极,用老百姓的话说,是否为神。如果信的对象不是这些东西,我们把它叫做非宗教信仰。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因为它的信仰对象没有超出这个世界,它没有说马克思是神,所以它是非宗教信仰。至于现在一些做法,你从台湾过来,觉得党章像宗教,但你没看到我们年轻时,"文革"时期的情况更像宗教,每天要对着毛主席的像,早请示,晚汇报,还要对他跳忠字舞,高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很像宗教的形式,所以有人说这是宗教。但从宗教学角度来说,只是一种伪宗教。另外,马克思说他的学说是科学,所以教科书上把它叫做科学社会主义。任何科学是否正确、有效,是否要改进,是另外一回事,但科学总是要以理服人,不是要人信仰的。马克思自己都说他搞的是科学,坚决反对人家把它说成信仰。搞成宗教岂不是更可笑?
 
  2012年10月16日

  本文为2012年10月16日在北京新浪理想国际大厦所作的演讲,收入本书时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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