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很介意撞名，婉君和家明太普通，被人笑了至少半个世纪。近年变本加厉，连英文名都要改到鬼五马六，要叫Suki、Miko。反而西方人不怎么介意撞名，汤姆玛丽一大堆。名门大族的子弟就更喜欢继承伟大祖先的名字了。不过，芸芸众人之中，最热衷撞名的，肯定有罗马教宗份，他们当选后可以替自己起新名字，但却总是偏爱沿用前任旧名，例如刚退位的本笃十六，就和至少十五位前任撞名。原因其实无他，名字的继承代表了对传统的坚持，特别是对同名前任所创立的传统的坚持。
那么，我们要如何理解我们新任教宗的新名字，方济各(Francis)？
新名字代表世界变
回顾过去历史，执政者的谱系突然出现新名字，一般代表世情大变，而拥有新名字的那位人兄一般不得好死。例如在法国，路易十六在法国大革命中被送上断头台后，新的皇帝是征服半个欧洲，改变人类命运的拿破仑“一世”，不过要改变世界就得付出代价，拿破仑最后战败，死在荒岛上；在英国，查理“一世”是第一位同时统治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国王，不过顾此失彼，最后被英格兰人推翻，人头落地。
至于在梵蒂冈，非常令人惊讶地，这千年来就只有一位教宗起用新名号，他就是若望保禄一世，一位热情洋溢、满怀理想、具亲和力的改革派领袖，其理想主义却常被批评脱离现实。他在1978年8月底就任教宗，在位33日离奇暴毙在自己的床上，死因至今成疑，史称“九月教宗”。他的继任者若望保禄二世在教会一片恐慌困惑中临危受命，继承了前任的名字和改革之路，这一走就是三十年。
那么，方济各，千年来第二位起用新名号的教宗，我们又该如何理解他的名字？略懂教会史的人会知道，这是个相当“极端”的名字。若望保禄一世的新名字只不过是把两位前任的名字拼起来，方济各的名字却完全是“体制外”的，来自中古时代的一位会士（friar)，亚西西的方济各(Francis assisi)。
这是一个最激进的名字
方济各出生在十二世纪的乡下小镇亚西西，父亲是个狂热迷恋法国高等文化的布商，所以干脆把儿子的名字改成“法国人”(Francis)，在这种氛围下方济各长成一个风度翩翩，深具浪漫情怀的“法国风”骑士，喜欢打点小仗，作点小诗，和去点小旅行。然而，某次打仗不幸被俘虏，从此性情大变，不再喜欢打打杀杀的公子哥儿游戏了。朋友都很担心地问：你不再舞刀弄枪了，怎样恋爱呢？方济各说，他已经和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订婚了，那位女士名为清贫(Lady Poverty)。
方济各从此踏上不归路，玛窦福音中的教导让他大受感动，“你们不要在腰带里备下金、银、铜、钱；也不带口袋…因为工人自当有他的食物。”他决定坐言起行，抛下家当离家出走。父亲气坏了，说你吃我的穿我的，有种就把衣服脱下来还给我!结果方济各还真把全身脱光光，躲进一个麻包袋内，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方济各会士的会服，看起来都像麻包袋。
离家以后，方济各和几位跟随者一边宣讲福音，一边挨家挨户地讨乞借宿;他还会在荒山野岭独自修行，一待就是几个月。不过他的性格始终保持活泼开朗，喜欢以大自然为题创作诗歌，据说经常和小鸟聊天。迪士尼动画中白雪公主和小鸟对唱一幕，据说灵感就是来自这位圣人的事迹。
这就难怪新教宗伯格里奥(Jorge Bergoglio)以方济各为名号后，各界都期望他是位充满活力、愿意在贫苦大众中作工的教会领袖。他此前就任布宜诺斯艾利斯主教时，曾多次在罢工集会上抨击权贵剥削工人和打压流浪汉，直指“奴隶制度已成为本市的新秩序”。他也关心整个拉丁美洲的命运，在2007年的拉丁美洲主教大会上的演讲，至今仍让人印象深刻:“我们住在世界最不平等的部份上，生产最多，痛苦却毫无减少。 ”至于他本人的生活方式就更让人想起圣方济各了，身为大主教却住在一个小单位里、坐公车上班、还每日自己煮早餐。
不过，若分别了解一下旧圣徒与新教宗各自所处的时代背景，就会知道这个名字所暗示的意义绝不只是与贫人同甘共苦。在圣方济各所处的十二世纪，教宗权力前所未有的高涨，铁腕教宗英诺森三世财雄势大，德高望重，可以号令天下，废立各国君主。不过也正是在此际，教会看起来更像世俗帝国，与普罗大众开始脱节，欧洲各地开始出现各种唾弃教宗、发誓遵守清贫生活的异端，而英诺森三世的反应就是号令诸侯镇压他们。就是在教会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情况下，方济各某天在一间日久失修的教堂借宿一宵时，十字架上的耶稣像突然向他说话:“起来，方济各，修复我的教堂!”
若把当时的背景和今日稍为比较一下，方济各之名背后的意义其实不言而喻。教会这几年来性丑闻一浪接一浪，摧毁了天主教在欧美的道德威望。教会内部的金融体制也充满贪腐问题，为世人诟病。早前本笃十六世的管家对外泄露教宗的书信内容，据说就是因为不满教廷财政腐败，并认为教宗被坏人所蒙蔽。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在梵蒂冈体制内的伯格里奥，非但不选择一个传统的教宗名号以示“埋堆”，反而另立新号，以一个圣人的名号就职，摆明是要充分利用自己“局外人”的身份，化身为“教会修复者”，向梵蒂冈的贪腐败德宣战。
若按此推断下去，之后的大戏主轴就是这位“局外人”要如何摆平体制内的既得利益者了。想当年亚西西的方济各就是在罗马教会的猜忌中渡过一生的，因为对富得漏油又高高在上的主教们来说，方济各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们的批评。新教宗当然没有当年方济各那样激进，但今天教会的金权政治却比当年错综复杂不下百倍。这位局外人要如何与既得势力磨合，将是他能否“修复主的教堂”的关键所在。
这是一个最保守的名字
方济各站在贫苦大众的一方，挑战腐败的权贵。然而我们决不可据此认为他是个“左派”，会赞成诸如同志平权或性解放等现代思潮。中世纪的方济各会士不是嬉皮、今天的新教宗也不可能是格瓦拉，他们都相信自己对贫苦的关怀来自二千年前的耶稣，而不是马克思或西蒙．波娃的教导。当年圣方济各是位实战派，比起神学辩论，他对如何实践“基督的话”更感兴趣，但从另一方面看，这也代表了他对教义照单全收，不是想变革，而是想回归。他成立方济各会，是要把腐败的罗马教会带回正统教义上，而他的会士最后也成为教会对抗异端的利刃。没有证据显示他对正统教义本身有任何质疑。
今时今日，这位以保守闻名的新教宗心中，恐怕也有一连串长长的“新异端”名单，例如自由神学、解放神学、同志神学等。对他来说，同性恋和性滥交和贫富悬殊同样是现代化的恶果。他对阿根廷政府的抨击除了对穷人的压迫外，还包括了2010年阿根廷总统推动的同性恋婚姻法案。双方更一度公开互呛，总统指他食古不化，他则反指总统为了选票伤风败德，更发动教友游行，杯葛法案。此情此景，在香港肯定会被指为道德塔利班。方济各也许愿意和贫穷女士(Lady Poverty)结婚，但他肯定不批准和贫穷先生(Sir Poverty)的婚姻。
虽然新教宗顶着方济各的名字，但他并非方济各会的成员，而是出身于以耶稣会。耶稣会本来就以保守闻名，但他以往并不满足于这么浅程度的保守，与更加保守的天主教融合与自由社(Communion and Liberation)过从甚密。事实上，在七、八十年代，当大多数神职人员都因唾弃阿根廷白色恐怖而转投自由主义神学时，他力排众议继续捍卫保守阵营。
总括而言，天主教每当有貌似“左倾”的情势，骨子里大多反而是原教主义的一种表现。原教主义一般会与圣战扯上关系，新教宗当年就把反对同性婚姻法案的抗争称为“天主之战”(War of God)。其实中世纪的圣方济各与圣战渊源极深，他的时代目击了十字军的东征西讨，从法国南部的异端地区、到中东和伊比利半岛的回教王国。圣方济各本人也曾随军到埃及，并在苏丹面前宣扬天主教义。我们其实大可将圣方济各理解为十字军的一员，只不过他不用暴力征服异教徒，而是透过爱与和平。
最后，历史上，除了亚西西的方济各之外，另外还有一位比他晚了三百年出生的新方济各．沙勿略(Francis Xavier)。他是耶稣会第一代会士，是该会创始人罗耀拉(Ignacio de Loyola)的追随者。罗耀拉是位虔诚信奉天主教的军人，把天主教和基督新教之间的“战争”看得非常认真，是以他用军纪操练耶稣会的传教士，还命令他们乘着大航海时代的风帆漂洋过海，去到神秘的远东传教。原因很简单：欧洲的“市场”已经被天主教和新教彻底“瓜分”了，因此绝对有必要抢先在新教之前到远东“开拓”市场。而第一批被派去远东的死士就包括了方济各．沙勿略，他最终死在澳门附近的一个荒岛上。新教宗取名为方济各，虽然是为了纪念亚西西的方济各，但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位与自己来自同一个修会、用着同一个名字的圣人。
事实上，眼下等着新教宗的就是一场新圣战，而战场同样是在欧美而外的地方。欧洲和美国这些老牌天主教地区已经受到太多像解放神学、女性神学、同志神学之类的左翼思想“污染”，就像当年被新教所荼毒一样。而亚非发展中国家虽然教友稀少，却未受如此自由化的思潮洗礼，一旦归依我主，将会此志不渝，成为新十字军，扑向一众令教宗神伤的新思潮/异端。
更别忘了新教宗所出身的拉丁美洲。虽然拉美是解放神学的大本营，不过又有多少目不识丁的穷人在意解放神学呢? 比起站在他们一方看圣经的神学，他们盼望更具体的救赎：一个愿意捍卫他们的救世主形象，而就此而言，新教宗的清贫形象已经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了，又何须动摇传统的圣经诠释？很多时， 穷人要的是“好皇帝”，而不是一部政治正确的新宪法。
波兰人教宗若望保禄二世当年利用自己在祖国的影响力，拉倒了波兰共产政权。我们能相信同样的事再次发生吗?委内瑞拉的查韦斯死了，古巴的卡斯特罗亦已垂垂老矣，阿根廷教宗能否取而代之，成为穷人的新救世者？又或者，方济各会带着由穷人和发展中国家组成的新十字军返回欧美，重新将保守主义的大旗插在这片土地上？方济各的新名字使我们突然有太多想问的问题，但答案，却依然只能听其言，观其行。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最极端又最保守的新名字，代表了一种想要开创教会新世纪的新尝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