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认识金鲁贤主教,是一九八七年在上海,他当时七十一岁。经过廿七年牢狱与劳改生涯,他于八二年获释后返回老家。
金主教五五年与数百神父教友一起被捕。获释后,他重新担当被捕前的其中一项工作──教区修院院长。
他回去当院长是经过深思熟虑,亦是他要忍受境内外天主教徒对其争议不绝的原因。除非他已屈服或背信,否则一个曾经遭受共产政权迫害的人,何以会让自己重返一个公开而且是要当局正式批准的教务岗位呢?同时,他要忍受一些华人和中国观察家使他恶名昭彰的尖刻指控与猜疑。
我不是华人,但同为耶稣会兄弟,抱着同一疑问。于是,我向他提出,他直说:
“在上一千年,基督宗教曾三次尝试传入中国,可是都以基督徒受迫害和传教士被驱逐告终。这三次,必须靠另一批外国人重新开始。我不希望有第四次了。”
所以,八二年时,六十五岁的金主教选择了一条较少人走的路。为他而言,那不是对迫害者坚决反抗的风高亮节,也不是奉承那些坚持路线而于五十年代在灾难中告终的人。同样,这条路也不是向剥削其天赋、人脉和才智的掌权者投降。
显然而见的事实是,金主教与五十年代天主教徒的普遍想法不同──他们认为共产党在中国历史上会瞬间即逝,台湾的国民党随时返回大陆执政,为了保持教会最大的利益,他们即使不公然反对毛泽东的新政府,也至少采取不顺从的立场。
不论其个人观点如何,他与当时所有天主教领袖遭受同一命运。自八十年代起,金主教在一些人的怀疑、另一些人的谴责,以及大部分人的诧异中,在钢线上行走,一方面承认政府的权威,另方面坚持他认为对中国天主教会是最基本和重要的原则。
在金主教最后廿五年的生命里,有三个与他相处的记忆在我脑海中萦绕。
首先是他持续努力为所有人提供机会──为修生创办修院并教导他们;当他与全球各地的大学建立联系后,为许多家庭的子女张罗奖学金;栽培和激励上海内外的男男女女以各种新方法服务教会,传扬福音。
金主教给我的第二个记忆,与耶稣会很有关系,就是他准备好接受羞辱和拒绝,作为跟随耶稣的挑战的一部分。
在近期出版的回忆录中,他对多年来被判监和软禁的经历轻描淡写──在铁窗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或者谁在操作。七十年代接受劳改时,他运用相当大的智慧完成烦琐的翻译工作,把工具书籍由他懂得的欧洲语言译成中文。
在八十至九十年代期间,教会当局出于无知、错误信息或恐惧行事,阻碍他致力促进中国教会的成长,而却甚少或没有作出解释。(我曾与金主教一起经历其中一些事件。)
第三个记忆与金主教的性格有关。见证他简单而直接的情感,总是一件愉快的事,特别在晚年时,他乐意接受朋友和帮助者的关爱。随着年纪老迈,他患上心脏病和糖尿病,健康日益恶化,面临生命危险。
他接受自己在上海创办的修女会成员的细心照料,注视年轻修女对他的尊敬和关怀,感激她们温柔的爱护。他欣然接纳别人的帮助,让他可以走路、做事和会见客人。这些谦逊的举动令人敬畏。
莎士比亚名著《哈姆雷特》中,赫瑞修在哈姆雷特断气时说:
高贵之心就此魂飞魄散,亲爱的王子,晚安。
天使飞翔高歌,愿你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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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利伟豪(Michael Kelly)神父,澳洲籍耶稣会士,一九八四年晋铎,资深教会媒体工作者,二零零九年起出任天亚社执行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