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川震,我奉报社指派到灾区现场采访。最触目惊心的,是灾区大面积的校舍垮塌。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不能都归咎天灾,地方政府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地方政府当然竭力捂盖子。不仅不查、不说校舍垮塌原因,连到底多少孩子死于校舍垮塌,都始终守口如瓶。
校舍垮塌报道的风险不言而喻。但同仁们无所畏惧,于当年七月三十号推出了一组校舍垮塌的特别报道:《学校之殇》。其中一篇,是我对四川省教育厅巡视员林强的专访:《真相比荣誉更重要》
林强先生是教育厅的持不同意见者,对教育厅捂盖子的做法非常愤怒,在接受我专访时,把他知道的内情几乎和盘托出。为此,他得罪了几乎整个省厅。
这组报道引发的震撼就不用讲了。报社内部传闻,周永康气得在办公室撕了报纸。原因很简单,垮塌校舍多在九十年代末开始修建。这显然有建筑品质问题,而当时主政四川的,正是周永康。垮塌校舍最集中的地区,地方主官很多也是周永康的老部下。
舆论压力排山倒海,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温家宝,为此在灾区向全世界郑重承诺:一定彻查校舍垮塌原因。
但并没有彻查,而是我们付出了惨重代价。
网路水军随即汹涌而来。总教头就是司马南。西奴网和方舟子的新语丝,都是他的阵地。
我是炮靶之一,司马南领衔主攻。另一个炮靶是南都周刊副总编长平,主攻手是刚退休的北京日报社长文峰。
那是南方报业有史以来最艰难的日子。集团领导动不动就被北京召去训话,出来后给同事打电话,第一句话都是:“命悬一线啊”。如此高危持续数年。
二零一零年春节前夕,长平被赶出南方报业。
三个月后,我也被赶出南方报业。恰逢所谓中国版茉莉花革命,公安部成立了一个专案组查我,把我写的一首歌定性为“茉莉花革命动员令”。实际上那首歌是我写的南周社评《关注就是力量,围观改变中国》的歌曲版。早都写好,跟所谓茉莉花革命八竿子打不着。但他们需要一个定点清除的理由,又找不出任何别的理由,干脆赤裸裸地构陷。
但我们的遭遇真的都不算什么,至少人身自由没问题。最惨的是死难学生家属。但凡追问真相的学生家属都遭镇压:绑架、暴打、关黑牢,无所不用其极。谁敢为他们说话也会遭到报复:四川作家谭作人,被以别的罪名起诉,判刑五年,前不久才刑满出狱,现在还在剥权期。搜集死难学生资料的艾未未,更遭成都警方痛殴。川震死难学生真相至今仍是讳莫如深的黑洞,谁敢追问,都要遭到国家暴力的重重绞杀。
毫无疑问,只有周永康有这么大的能量。多年后重逢林强,他告诉我,他经由其个人管道获知,南周《学校之殇》特别报道,包括我对他的专访,最高当局都看了,并以其个人名义回复:知道了,情况复杂。
我当即明白,纵然身为最高,也是无可奈何。也就难怪,温家宝彻查校舍垮塌的承诺,始终不能兑现。
恶人自有恶报,今天周永康案终于大白天下。但在我看来,周永康的贪腐问题倒在其次,作为中国的维稳沙皇,上一届权势最大也最跋扈的常委,他最大的罪恶是双手沾满鲜血,欠了太多命债和血债。这些必须清算。
有人说,现在批周永康是落井下石。我就要理直气壮地落井下石。恶人和恶政是分不开的,恶人的倒台,客观上为清算恶政撕开了口子,这口子能撕到多大,恶政能被清算到什么程度,取决于我们落井下石的力度。我们不落井下石,恶政不会自动退出舞台,明明有口子我们没有主动去扩大战果,将来我们也就没任何理由抱怨。
但要清算的太多太多。以我个人亲历,我最想清算的是川震校舍垮塌。这盖子该揭开了,该还死难者家属、还全社会一个公道了。该问责的问责,该赔偿的赔偿,该道歉的道歉。总之要用千万人的声音,雷鸣般的声音呼喊:我们要问责,我们要真相,我们要公义!周永康的一切恶政,都要清算。即他不止要为他的贪腐负责,更要为他制造的一切人权灾难负责。
这一切,请从彻查川震校舍垮塌真相开始。
《风传媒》编按:二零零八年汶川大地震发生,因为学校建物工程的脆弱,让校舍垮塌巨大灾难,死伤师生不计其数,南方集团《学殇》系列引起广泛瞩目与回响,然而,一个月之内,相关报道几乎消声匿迹,中国报道文学先锋钱钢曾经在二零零九年《传媒透视》做过细密的分析,并成诸于文《川震校舍倒塌报道被禁始末》,反应了中国官场腐败黑幕的一角。
__________
撰文:笑蜀,中国知识份子,前《南方周末》评论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