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誉为“冷战之父”的乔治·凯南,在其著名的《苏联行为的根源》一文中,认为苏联政权信奉三个重要观念,第一,便是相信:“外部世界是敌对的”。因为外部世界是敌对的,所以对内的独裁统治是正当的。否则,作为国外反动势力代理人的国内反对派,会从内部威胁苏联的安全。
乔治·凯南的判断,其实不止对苏联有效,对其他信奉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国家也同样有解释力。早年中国共产党的行为逻辑中,曾经也相信,除了几个特殊的“小兄弟”之外,所有的外部力量——包括西方帝国主义阵营和社会帝国主义阵营,通通“亡我之心不死”。所以,对内也以“叛徒”、“内奸”之名,一次次地进行清洗。
作为中共政权的重要奠基者,邓小平、胡耀邦等人,在文革后期,深刻体会到了这种对外的敌意对于整个国家所造成的伤害。所以,他们开启了改革开放之路,期望再造中共的性格。改革与开放是一体两面,一个对内,一个对外。其之所以能够推进下去的原因,就在于相信,外部力量(从党外到国外)并不总是敌对的,而是可以和平共处与共同发展的。
但旧有的性格是顽固的,对外的敌意依旧根深蒂固,信任与猜忌之间的搏斗,成为一九七八年之后中共内部历次政治斗争的心理根源。对于积极推进改革开放的一派来说,“外部世界是敌对的”之观念,自然必须扬弃,否则改革开放自身的逻辑根基便已动摇;而对于守旧一派来说,依然需坚信外部世界是敌对的,改革开放只能是暂时性策略,当国家强大之后,消灭外部力量继续是中共的历史使命。
两种心灵力量的搏斗过程中,就改革一派来说,有一个地方成为他们重要的借力点,这就是香港。香港既是中华民族内部的一份子,同时又是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璀璨的东方之珠,兼具内外两种属性,同时融合东西方特色。因为同文同种,对于守旧一派来说,香港也是相对可以信任的。所以,在借力香港问题上,两派容易凝聚共识。
因此,在对外开放之初,针对港资的开放,远远超过了针对其他外资的开放;而在对内改革过程中,针对香港经验的借鉴,也远远多过针对纯粹外国经验的借鉴。可以说,过去三十几年来,香港为中国的改革开放进程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种作用,在中共历史的两个重要关头,一九七八年和一九八九年,都特别明显。当中共前途最不明朗的时候,是香港人用“投资”的方式,为中国未来投下了信任的一票。
一九九七年,香港的主权回归,为借力香港,扫清了更多障碍。但单纯从经济角度来说,香港的示范作用也日渐减弱。特别是最近十年以来,因为中国的崛起,政府变得财大气粗,越来越多的人认为香港经验已经不再重要。但是,即便到当下这一刻,邓小平等人当初所期望的再造中共性格,也依旧没有完成。
因为中共还在暧昧地对待马克思主义,也还在坚持“列宁式政党”的组织模式,对于外部力量的判断究竟是应该“信任”还是“敌对”也没有最终结果,所以,乔治·凯南的判断,在某些时候,也依旧可以用来分析“中共行为的根源”。但是改革开放三十几年以来,中国的社会环境变了。现在,即便是中共内部最守旧的一派得势,按照他们的逻辑:“外部世界是敌对的”,他们也无法再度将中国封闭起来。因为内外的界限已经模糊。
首先,用“阶级”来划分党内党外,已经不再现实,因为资产阶级同样可以入党。其次,国内国外的界限也变得更为复杂,今天,光定居广州的非洲裔人士,就超过了二十万,他们长期定居、结婚生子,他们是敌是友?更何况,中国的财大气粗,正是因为搭上全球化机遇。自我隔绝于世,立刻会被其他第三世界国家替补,届时,中国的沦落也就可预期了。借助“外部世界是敌对的”这一观念,固然还可为独裁张目,但在已卷入全球化浪潮的中国人心目中,其正当性却越来越弱。
而在香港,除了经济的成就,它多元与融合的社会环境以及“三权分立”的治理模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依旧具有独特性。对于再造中共性格来说,它还是至关重要的借力点。如果泯灭香港的独特性,将其改造成一个跟上海、深圳类似的城市,那么毫无疑问,香港本身所积累的对于社会与政治问题的处理模式,将再也无法成为中国改革的有效经验。
在“占领中环”运动爆发之后,官方媒体连篇累牍地批判“境外势力”,这显然又是以为外部世界“亡我之心不死”,要退回到传统社会主义政权所信奉的那些观念。但在大部分人兼具内外两种属性、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拥有双重国籍,并且言论自由的香港,这种观念显然无法为对内辩护。苏联已经解体,继续照搬苏联逻辑,还有前途?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是希望再造中共性格,但会不会“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