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看了《樱桃的滋味》这部充满了沉重哲学与诗意思考的中东老片子。该片1997年由伊朗著名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执导,并获得了该年度第50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最佳影片棕榈奖。影片的故事情节相对简单:一个厌倦了生活,打算当天用安眠药自杀的中年男子巴迪先生,在山上一棵樱桃树下为自己挖了一个土坑,然后他开着车在德黑兰郊外的山路上转悠,希冀能找到一个好心人事后埋葬自己,他还为埋葬自己的人预备了丰厚的报酬。但大多数人都拒绝了他的请求,只有一位在自然博物馆工作的土耳其人巴德瑞先生,为了给自己患白血病的孩子凑够足够的资金,而答应了他的请求。不过当巴迪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地在黑夜里躺在自己挖掘的坟墓里时,在樱桃树下仰望夜空,他并没有服下预先准备的安眠药,而是脸上带着默默、闪亮的微笑,倾听雨夜的声音,期待黎明的到来。
这部电影的可贵之处就在于给观众留下了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是什么改变了巴迪先生的想法,使他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影片从一开始导演就使用巴迪先生那辆车的动感及颠簸感,来表达在急剧变化的社会背景下,人的渺小和困惑。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巴迪在山坡上行进着的车,就是他内心世界的流露和象征。他寻寻觅觅,在到处都是建筑工地的首都郊外漫游,看到或者听到的,是人们在为各自的生活奔波,付出宝贵的时间和精力,获得的却是虚无和倦怠。传统的生活已经一去不返,而憧憬中的美好现代生活却遥遥无期,外加伊朗处于中东冲突地带的核心,连年战事不断,使本来就令人难以忍受的生活更加如在监牢之中,也许这些细节都是导演想要使人进入到巴迪这个预意自杀之人的内心世界,看到现代社会及战争对人的异化或者逼迫。
那么,一个向往生命诗意的、诚实的人,在被外在环境强烈威胁的情况下,如何自救?导演使用的方法对观众来说并不陌生,他让巴迪在寻找“掩埋自己”那个好心人的过程中,将自己的内心世界逐渐向所遇到的陌生人敞开,而这个就是他最终获得救赎的闪亮机会。当他把自己想要“诗意般”死去的想法,告诉了不同的路人,可能是一个来自九口之家的士兵,军饷是那么微薄;也可能是一个打工的阿富汗人,虽然身处异地,却忠于自己的职位;也可能是一个神学院的学生,或者自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他们代表了我们周围的世界,世界并不是抽象的,而是由形形色色的人群组成,导演进一步还说,世界不仅仅由这些有名有姓有职业的人组成,世界还由很多无名但是有血有肉的儿童及妇女组成,正是在向这些人观望及求救的时刻,巴迪发现了自己倍感空虚和孤独的内心,其实也正强烈地向往着生的滋味,向往着一切跟生活细节、跟爱有关的内涵。
巴迪将自己生命的悲剧向陌生人敞开,从而获得了其他生命对他的关注和同情,甚至非常真挚的劝慰。比如最后坐上巴迪车子的巴德瑞,他在自然博物馆工作,为了给自己患白血病的孩子预备足够的医疗费,他答应巴迪,在巴迪服下安眠药的第二天早上,会去山上的那颗樱桃树下唤醒他,或者埋葬他。不过巴迪首先要经过巴德瑞良心的考试,一路上巴德瑞向巴迪说教:如果在生活中遇到苦难,就选择逃避式自杀,那么人类早在多少年前就灭绝了。巴德瑞的漫长,然而充满了诗意及哲学思考的谈话,深深地震撼了巴迪的内心世界。生的意义不是因为一切美好,恰恰因为苦难才造就了人们在大地上持之以恒地匍匐前行,不弯的脊梁试图证明生命的韧性和超越性。爱与宽恕都不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困难恰恰使人可以培养这两种情愫:人在向他人祈求同情的同时,自己也就明白了,自己也需要温情的接纳和包容。
这颇让我想起福音里很多向耶稣求救的人所发出的声音:“如果你愿意,请治愈我”;“达味之子,可怜我”;“主,小狗也吃孩子们掉在桌子下的碎渣”···当呼喊的声音冲破了自我囚禁的牢狱,那么生之希望也就随着而至。设想这些在耶稣那里获得治愈的人,如果从来都不曾呼喊过,那么不管耶稣有多么强大的治愈能力与愿望,也无法企及到任何一位伤痛者,因为要想获得治愈,要想获得丰富的生命,每一个人,我们也有责任向外界,向天主表达我们的需要,表达或者伤痛,或者绝望,或者期待,或者梦想。正如耶稣在听到耶利哥的瞎子呼喊他时,他仁慈地停下来,然后他把瞎子叫到自己身边,很专注地问他:你要想要我为你做什么?(谷10:51)天主期待我们向他敞开自己的心扉,发现自己的需要。天主通过回应我们的需要,而帮助我们更好地构建人们的精神世界,激发人的自主性,从而达到与天主共融圆满的境界。人有责任发现自己的需要,并学习与外界沟通和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
再回到《樱桃的滋味》电影里,导演让巴迪与不同人物对话,通过对话,通过巴迪向不同路人讲述自己想要自杀的计划,让他奇妙地发现了“自己之外”世界的仁慈及秩序:虽然在经济的世界了,赚钱很重要,但是不能因为钱而失去良心和责任感;虽然战争摧残人的耐性和善良,但是不能因为战争的毒害,人就失去辨认和护卫真理的使命···巴迪最后遇到的巴德瑞先生,他更加直截了当地告诉巴迪:一个有意义的生活,不可能在自我独尊的世界里找到,必须打开自己,为了爱他人而生活下去。
那个夜晚,巴迪并没有改变去躺到樱桃树下的计划,改变的是他对自己痛苦的看法,也是他从自我世界“出谷”的具体行动。夜色正浓,闪电和雷鸣一样都不缺少,他准确地找到了那棵樱桃树,找到了曾经以为是最后归宿的“自我坟墓”,他安然地进入其中,在闪电的照耀下,黝黑的脸庞有些许闪亮。一个明白了生死的人,既是再接近泥土,也会明白出自泥土的人,在爱的奉献和救赎里,有着神的高贵。黎明一定会到来,因为我们都还有机会去接近我们的近人、朋友、家人,甚至仇人。有时候用我们的软弱和依赖,更能表现对死的蔑视和超越。死亡的滋味不是勇敢地去死,而是谦卑地在爱中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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