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乃弘是个老牧师,下月80岁了。不知不觉间,岁月逐渐在老人身上留下痕迹。
他由47岁开始每日游水,坚持了足足32个寒暑,还引以自豪,3个月前身体变差,熬不住了,这习惯被迫中断。眼前这个身高六尺二的牧师,走路时腰骨依然挺直,但他不得不承认步伐慢了,上斜不时会气喘。
「老人家的症状,都出来了。」他笑着说。「我不后生了,又有病。边有以前咁活跃。」
郭乃弘
这老老师曾经很活跃 - 六年,七十年代任职石硖尾深爱堂,邻近黄赌毒风行,他却一反当时香港教会「内聚」倾向,坚持服务社区;八十年代当上基督教协进会总干事,获中共包机到北京贺国庆,厚待兼统战,他又不领情,于高山大会发言争民主,得罪左派,以至被各派教会领袖「联手对付」;退休多年后,应朱耀明之邀担任「占中十死士」之一,最终计划生变,没占领过中环,伞运后他却发起每月一次祈祷会,为香港祈求。
四年过去,人来人往,郭乃弘和祈祷会都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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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提报纸 一手揸圣经
八月某夜,九龙佑宁堂屋顶木梁下,疏疏落落地坐了廿多人,准备参加「周一祈祷会」。其中负责献诗的占了几乎一半,剩下来的「街外客」寥寥可数。
七时半,穿长袍的郭乃弘步上台,点起蜡烛,和诗班一起唱诗,带信徒祈祷,静思,读圣经,派圣餐。九时许,祈祷会完结,他站在门口跟会众握手,问好。
「我们是为香港祈祷,不是为自己求。」
周一祈祷会始于2014年12月,当时雨伞运动刚落幕,人心溃散,不少基督徒深感无奈,无助,有的因此离开了原本的教会。郭乃弘想,“可无回归原始,向上帝祈祷?」于是开始搞祈祷会。
2016年的周一祈祷会,出席者明显较多
起初人头涌涌,圣堂内次次挤满百多人,然而日子久了,一如香港社运,空凳愈来愈多郭乃弘倒看得开:「人数多少不太重要」现时祈祷会每月第三个周一举行,双数月份设圣餐,单数月份除了念圣经,还会读报纸。「好似(神学家)Karl Barth咁,一手揸圣经,一手揸报纸。」
为何这样做?「教会是上主在世界的仆人,即是说,教会任何时候都要回应社会迫切的需要。所以我们既要明白圣经,更要明白时事。」他答,「要睇吓社会发生咩事,然后先有些反省」。
在他眼中,教会和社会之间,关系密不可分。
「教会的群体不单要服待自己的会员。高尔夫球场可以服待它的会员,马会可以服待自己会员,教会不应该这样。」郭乃弘说,「教会是服待整个社会。」
石硖尾冲撃
郭乃弘1938年生于香港,父亲任职怡和洋行,母亲是家庭主妇,另有兄姊各一,一家人住在铜锣湾,称得上是中产。郭乃弘中学读皇仁,其后到港大读哲学,师从近代哲学大师Karl Popper的首首Joseph Agassi。
毕业后他按兴趣去了美国耶鲁大学神学院进修,当时美国民权运动正火热,神学院每一两星期便举行一次研讨会,不少师生更是社运活跃分子。关怀社会的思想,开始在少年郭乃弘心中生根。
郭乃弘(上排左四)在港大(图:受访者提供)
留美三年,获按立成为牧师后,他决定回港。当时摆在他眼前有三份工,一是中学副校长,二是大学教职,三是中华基督教会深爱堂主任牧师。
结果他选了当牧师,月薪五百,为另外两份工作的三分一。
时为1966年。郭乃弘正式到石硖尾上班,马上被这个「红番区」的周围环境吓一跳 - 教堂对出的空地,逢周六晚会搭起棚帐,开大档赌钱;附近不远一个地下单位,原是个「架步」,每晚有单身男人出出入入;有次到徙置区探访教友,又目睹道友掏出白粉,洒在锡纸上「追龙」。
乌烟瘴气,偏偏无王管。「教会后面就系警署,但他们什么都不理......因为收了规。」
这个出身中产,名校毕业的牧师深受「文化冲撃」,「以前边度见过啫。」有段日子,他每天傍晚都登上教堂天台,凝望石硖尾,想想可为这里做些什么。
那时香港教会普遍较为“内向”,郭乃弘却决意要令教会与社区拉上关系,于是开放地方让附近学生温习,开办幼稚园接触附近家长学童,其后甚至招募12个教会青年,将石硖尾分成六个区域,每两人负责巡视一区,观察并与居民谈论社区问题,向教会汇报后再一同落力「做区」:出区报,印月历,办「社区节」活动。
那个远未有区议员的年头,此教会曾担此重任。
「因为上帝是关心贫穷的人,软弱的人,受逼迫的人,所以教会一定要这样做,我们无得选择。」
深爱堂旧貌(受访者提供)
当教会领袖被统战
1984年9月底,国庆35周年前夕,中共以两架包机,邀请200位港澳知名人士赴北京观礼,其中有七人来自宗教界,包括佛教释觉光,黄允畋,回教脱维善,天主教林卓炜,林家俊,圣公会邝广杰,以及郭乃弘。
「那种皇家待遇很难以置信,在北京饭店好食好住,车出车入。」
他最初感觉飘飘然,有点亢奋,但事后回想,愈来愈觉得不妥,「他们饮饮食食,嘻嘻哈哈,冇实在嘢倾。」
光环背后,明显藏着阴谋。郭乃弘1977年离开深爱堂,出任基督教协进会总干事。协进会为香港教会联合组织,主流教会均为其会员,于基督教界颇有影响力。当时中英商讨香港前途问题,中共派许家屯,李储文来港,出任新华社社长及第一副社长,大打统战。其中李储文曾是上海国际礼拜堂主任牧师,熟悉教会组织,一来港马上约见香港教会领袖。身居要职的郭乃弘自是拉拢对象之一,此后宴会,访京团邀请数之不尽。
「统战嘛!围哂你们成为我的朋友,就系咁简单。」
1986年年第一次高山大会,郭乃弘发言(图:受访者提供)
有的教会领袖真的跟中共愈走愈近。1986年初,基本法咨询委员会成立,圣公会邝广杰主教应允加入。至六四后虽然退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但其后担任一连串亲中公职,包括港事顾问,香港特区筹备委员会委员,香港特区第一届政府推选委员会委员,1998年成为全国政协。
当年与邝广杰一同被统战的郭乃弘,也看到对方的明显转变 - 1985年10月,一次访问南京和上海的回程机上,两人碰巧同坐,邝广杰提醒郭乃弘,别做香港教会没有共识的事。郭乃弘有点惊讶,因为他记得,四年前在北京访问途中,邝的说法正正相反:「他明明的叫我代表教会多做一点事情当然我终明白到,这和转变了的政治气候有关。」
有人走向中共,郭乃弘则不从。他饭局照去,也多次应约造访大陆,但政治立场不曾动摇,一直坚持中国收回香港后,应让港人以民主方式治理香港。「民主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至少令人人都有机会参与,政治由人民选出来,要对人民负责」。
因应时代,他开始更积极参与民主运动,1986年出席首次高山大会并发言,表明要促进政制民主,发挥高度自治。
1993年,于立法会外争直选。郭乃弘(左),刘慧卿,刘千石,李永达,司徒华,杨森等同台。(图:受访者提供)
这举动自然引来中方反撃未几,左派辛维思(即民建联前主席马力)于报章撰文直斥教会不应插手政治:「在政治上,哪有只准自己插手人家的事务,而不准人家涉足自己事务的道理?」
基督教圈子内亦逐渐出现风声,指郭乃弘对新华社不太友善,主流教会领袖遂行使连串行政手段,合力对付郭乃弘,包括撤换被视为支持郭的执委代表,「换来的都是开始被统战的一代」;改选高苕华(其后成为全国政协)为执委会主席,再修例限制会内公共政策委员会的发言权,改为先经执委会审议才可发表。
「渠话,协进会总干事办公室咁重要,发声之前比我哋知道下啦,但隔个月先开行行委员会,有突发事件要等两个月呀?“用意路人人见。「无,意思即系叫你唔好出声喇,就系咁简单。」
他认定协进会再没有空间畅所欲言,遂联同多名职员离开,包括现为立法会议员的黄碧云,另立香港基督徒学会,继续回应时代。“最初连有冇人工都唔知,但as只要不是为自己的地位,名,利益,就会免费好多。“一做又做了12年,至2000年退休。
「好自由,钟意点做就点做。」
郭乃弘与甘浩望神父(甘仔)(图:受访者提供)
香港教会:Victim of Its Own
俱往矣。早前香港宗教界办国庆酒会,代表基督教的协进会现任主席苏成溢致辞时一边表示挂念内地「正处艰难困境」信徒,另一方面称会为一带一路,大湾区,高铁和港珠澳大桥祈祷。
近年香港社会不公不义事太多,很多人批评,宗教领袖在中共面前,要不奉迎,要不噤声。
「有些领袖真的相信,依附政权是教会自保自存必要走的道路。另外有些个心面向中国,你一谂住向中国传福音,就不能够开罪任何中国官员。」郭乃弘一方面表示理解。
但紧接是批评:「我们有乜资格向中国传福音我是否能和那些人民一起生活我觉得很难?。」他也不认为教会需要为」自保」而妥协:「唔系睇个名位咁重要,有乜好自保?」
他眼中,香港教会不过是自己成功的受害者。六七暴动后,港英政府致力推动社会服务,遂提供资助,邀请主流教会办学。「你话渠信任教会,其实亦是搵教会笨。」未几主流宗派纷纷成为庞大办学团体,旗下中小学几十间。“当时好多领袖下意识要建立自己的王国,不是上帝的王国。影响力好大喎,我请咁多教师,有咁多学生。」
坐拥「王国」的结果是,教会终于成为建制一部分。
「一个咁大的服务王国,需要好多资源。从哪里来?不是教友的捐助,这只占小部分。大部分是政府和大财团的捐助。好了,慢慢你就失去发声的机会。因为边个造成香港社会的不公义?当然不是我们这些小市民,而是大财团,加埋政府。你话点样发声?」
「无可能一拳打你,一只手又问你攞钱。香港的教会就系咁,变了建制教会。办咁多的社会工作,整到渠直情唔可以为任何社会事务发声。」
郭乃弘(图:受访者提供)
近年教会也未必跟社会全无关系,举例说,不少教会都大力发展「社关」事工,向露宿者派饭,捐钱助穷人郭乃弘回应:「我无话唔好,但够唔够呢?是什么导致香港成为咁唔公义的社会?因为一小撮人垄断经济资源,文化的恩赐,以及政治的决策权嘛!」
如何将权力和资源由一小撮人交回所有百姓还是老答案:民主。
但香港离民主,好远。近年威权压境之姿态,更令人喘不过气。“现在愈来愈收紧,极权政府”的统治模式,每一件事都睇到这样的踪迹。中国共产党是要全力控制,管治香港,佢唔会放过香港的」。
牧师,怎样办?“等待啰。”斋等?「我会叫渠做活动等待。唔系乜都唔做。做得几多就几多。有机会咪出下声啰。香港而家出声付的代价都不太多。」
郭乃弘还记得,89年东欧变天后,波兰神学家Halina Bortnowska来港分享当地教会如何抵抗强权 - 当波兰共产政府对异见者施以孤立和隔离,人人都恐惧接触这班人时,波兰教会选择与之同行,甚至在拘留中心聚会。
“渠话,doing something is always better than doing nothing,我好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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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无悔
今年11月就80岁,郭乃弘笑言不打算摆寿宴。“60,70岁都有摆,最后都系各自倾计,唔系几好。”这次他决定要搞一场圣乐音乐会,邀请朋友出席,「这样仲开心。」
郭乃弘三年前患上淋巴癌,其后康复。但身体不复以往强健,却是事实。
今年中,他和太太和女儿一家到波罗的海坐游轮,期间突然不适,急急送到芬兰赫尔辛基一间医院,原来是大肠杆菌入血。近月又发现心房有血块,经常要见医生,服薄血药。「血块一上脑,就会中风。」
32年每天游泳的习惯因而被迫中断。如今每早起床,他就上天行圈20分钟,舒展筋骨。其余时间,有时去咖啡店读报纸,更多时间来往西贡住所和玛丽医院,验血,覆诊等程序占据他日常大部分时间。「好似返工咁,真系几惨。」他苦笑。
「但你唔医渠又唔得。你实在系有病。」
直至记者问他怕唔怕死,老牧师才露出笑容:「我几时都预备,真系的。我觉得,我过着充实幸福的生活,没有后悔。」
「我无悔㗎,我八十岁。以香港男人来计,算系咁喇。」
自己人生无悔,那么八十大寿有何愿望「我只希望香港的教牧同工,第一,唔好放弃对信仰的追寻,唔好失掉对教友装备信仰的任务;第二,千祈唔好黐住权势。因为你黐咗权势,就失去咗自己。『无为』是好紧要,不要为自己利益而去追寻。」郭乃弘微笑。
「其实这个不是强求吖。我们作为基督徒,是学效耶稣基督那种舍己,倒空虚己的精神。对于香港教会领袖,我谂这个要求系好小啫。」语毕,他眼睛眯成一条线,意有所指般再微笑。
郭乃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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