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议的学生,依旧聚集在香港街头最繁华的几个地段,金钟、旺角、铜锣湾。这已经是“占领中环”运动开始之后的第九天了。自从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以来,中央政府派驻在香港的“联络办公室”(简称中联办),在香港进行了大量工作,其中一个最核心的目标,用一位前中联办主任的说法,就是争取“人心回归”。现在看来,“人心回归”的目标不止没有完成,反而还要向相反方向运动。
作为一个成熟的资本主义社会,香港市民早已在各种等级与法律规训之下,变得极为温顺;而且,这里也是一个将商业逻辑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城市。所以,香港回归以来的历次政治抗争,即便人数庞大,也都是平和与可预期的;香港所有的反对派组织与领袖,即便言辞激烈,也都是可以通过谈判桌上的“交易”而达成让步的。香港的抗争,缺少暴烈与决绝,缺少为理想而绝对牺牲的精神。
因为香港的城市性格,“占领中环”运动是个异数,是背逆日常逻辑的事件。即便是发起人,对于这项运动是否真能实施,最初恐怕也并不自信。但当“占领”真正发生之后,其形势的剧烈,却出人意料。更让人惊讶的,在于学生,一向被认为比较现实主义的香港学生,现在已经变成了坚持这场不惜违法的“公民抗命”的主体。年轻学生是未来的主人翁,他们的选择,不止影响当下,也在影响未来。如果以此来检视争取“人心回归”的目标,那无疑,这可谓是并不成功的象征。
最近几年以来,香港社会经历着多重震荡,民粹主义勃兴、特区政府权威没落、部分富豪撤资、民意抗拒与中国大陆融合等等。“占领中环”运动只是其中最激烈的一项,但绝不会是最后一项。不论“占领中环”运动最后如何收场,如果以最近几年香港的震荡来检视中央治理香港的成绩,那么只能说,十七年以来,无论是表面的管治系统,还是中联办研究部主任曹二宝曾提及的“第二管治力量”,都可谓是越来越失败。
在“占领中环”运动爆发前的几个月,因参与起草《一国两制白皮书》,北京大学教授强世功在香港暴得大名。强世功曾于二零零三年到二零零七年,在香港中联办从事研究工作,应该是中央政府目前所仰仗、处理香港问题的新一代精英人物。他对于香港的观察、理解、判断,集中表达在了他的《中国香港:政治与文化的视野》一书中。由于他的官方色彩,此书与中央治港理念,显然一致(抑或偶有超前?)。此书处处流露对香港中产阶层的不信任,认为殖民统治时代,港英政府所采取的“洗脑赢心”工程,彻底改变了香港人的深层意识和心理结构,所以导致他们不能认同“承担起了实现天下大同的政治使命的'中国共产党'”。但这不是此书的关键。
强世功此书的关键,在于将香港问题放置在了更大的愿景下思考。强世功说:“处理香港问题并不是处理发生在香港的问题,而是处理中华文明复兴中最为核心的问题”(《“一国”之谜:中国vs.帝国》)。他的这个最为核心的问题,就是指中国如何重建一个伟大的帝国。当然,他用的并不是“帝国”这个政治不正确的词汇,他说的是“天下”。但在鄙人看来,他笔下的二者,有的只是修辞上的差别而已。所以,在强世功,以及其背后众多中央层面的政治精英那里,治理香港,只是为了恢复中国昔日“天下中心”之荣光的试验。
至此,我们可以说,香港的人心“回归”与否,也不仅仅是一件发生在香港的事情,而是一件要影响中华文明复兴的大事。按照强世功以及众多中共智囊的想法,中国的复兴是要重建“四方来朝”的权力差序格局。在这个差序格局中,香港最靠近核心,在外围,应该还有广大的亚非拉世界。但现在,“占领中环”运动让我们发现,同文同种并且被资本主义规驯到极为温顺的香港人,也开始不屑这一套了。并且采用激烈的街头抗争手段反击全国人大的决定。这无疑等于是在说,中国的“天下(帝国)”愿景,在香港并不具有吸引力。所以,复兴之路,如何谈起呢?
参与占领“中环运动”的学生,在英国殖民统治时代,只是小孩乃至还未曾出生,要讲他们也被港英政府“洗脑赢心”,有一定难度。所以只能讲“境外势力”鼓动。但是,主权回归十七年以来,中央在香港层层渗透,尚且不能鼓动,其他“势力”轻轻一“鼓”,香港学生就“动”,不惜违法进行公民抗命,占领金钟、旺角、铜锣湾?无论“占领中环”运动最后如何终结,这场以青年学生为主体的运动,都改变了这个城市的性格,也影响着中国复兴的路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