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近平暴风骤雨式的反腐确实大快人心,然而中外多数人对其远期前景都不看好;最常提到的理由是制度:缺乏有效制约权力的好制度,腐败就有发生和发展的土壤。于是大家把希望寄托在体制改革和依法治国上。
然而这些改革的前提是维持和巩固中共的政权,而且是集中权力,自上而下推动的;在政权受到威胁时,一切法律和制度都可以让路。中共对“威胁”的定义又十分广泛和模糊,给大小官员维护自己的权利开了方便之门。结果是一个奇特的现象:近三十年中共政权是世界上最稳固的,效率好支持率也高,但却最提心吊胆,生怕被颠覆。这与其说反映了现实情况,不如说是苏联东欧共产党政权崩溃(苏东波)的后遗症;这种非理性的悸怕常常导致一些非理性的、与社会发展趋势相背离的政策。
用权力推动大制度建设(如依法治国)来限制权力,本身就是个悖论,历史上也没有成功的先例;迄今为止成功的宪政都是利益和力量平衡的结果,是契约。权力至上侵蚀的不仅是法治和制度规则,也包括社会的道德基础。中国自诩礼仪之邦,硕果仅存的文明古国,然而中国游客在国外被认为是最不文明的;国内则是普遍的信任危机,市场上假货泛滥,欺诈横行。社会道德底线失守对官场的影响是巨大的,也是被反腐所忽视的治本之道。没有社会道德基础的“好制度”一定得不到好效果,不管其设计的初衷如何好。中国的反腐机构是世界上最庞大、最复杂的,中国也是腐败最严重的国家之一。
如果腐败成了一种文化,好制度也会变成坏制度,这是邓小平始料未及的,因为在他的年代,腐败远没达到现在的程度。法律和制度靠人来执行,如果人烂了,制度就会跟着烂。因此,社会的道德基础比法律、制度更重要,因为它直接关系到人的行为模式。
官员腐败不仅因为官场的制度不健全,也因为社会对他们的腐蚀。如果社会是一个道德黑洞,它越富裕腐蚀力就越强。宇宙的黑洞使光线都无法逃脱;在道德的黑洞里极少有官员能洁身自好。中国的官员都是同代人中的佼佼者,多数都曾怀抱理想、品学兼优。他们中许多沦为贪官污吏的原因,也需要在社会大环境中寻找。然而,通过审视社会的几个主要的道德源泉,我们发现是权力在侵蚀中国社会的道德土壤,而且权力还在不断扩张。
第一个、也是最有中国特色的源泉是政府的倡导。这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儒教就是要建立伦理社会,从皇上到黎民都有一套行为的道德规范。克己复礼,只要人人都遵从规范,就会天下太平,社会和谐。皇帝、大臣、士大夫、师傅等都应当为人表率,知识人有义务成为天下的良心,文死谏,武死战等等。中共掌权后延续了这个传统,党员干部凡事要带头,吃苦在先,享受在后,严格要求自己。
毛泽东时代是榜样治国全面取代依法治国,雷锋、焦裕禄、孔繁森……以及最近的周小平、花千芳等等,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标准,但以德治国、树正气的逻辑不变。然而从古至今,腐败一直是官场的痈疽和癌,近几十年来由于市场力量的介入,权钱结合,腐败愈演愈烈。
究其原因,这些模范人物的提倡者都在权位上;他们误把权力的制高点当成道德的制高点。且不说为了塑造典型他们往往不得不造假,缺乏有效监督的权力,使他们自己的行为很难总是符合他们提倡的道德规范,甚至被揭发出是贪官,是腐败的源头和始作俑者。这对社会道德是致命打击,是对“官办模范”的极大讽刺,给社会上的不正之风签发了许可证,同时也威胁到政权的合法性。
权力和道德无缘
中国传统中的“天命”以道德和社会正义为其精髓;对政权的道德判断左右着人心向背和朝代更迭。中共格外注重人心向背。改革开放以来,中共对道德建设做出了巨大努力;在党内有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整风运动,最近的包括习近平的八项规定,群众路线实践教育,较早的有江泽民的三讲,胡锦涛的保先教育。在全社会则有持续不断的精神文明建设,1980年代的“五讲四美”、胡锦涛的“八荣八耻”,习近平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等。但老百姓买账了吗?
从根本上讲,政府不适于作为道德的提倡者。在西方发达的民主国家,政客也被认为是一个鲜廉寡耻的职业,政府永远是挨骂的对象。权力出不了道德的权威,因为它总是和腐败联系在一起。“政府无德”应该是一个定律,不是说政府都不道德而是说权力和道德无缘,不能指望它们相辅相成。
第二个主要源泉是宗教。劝善是所有宗教的共性,对信教者,道德本身就是对道德行为的奖励,不需要外在表扬和宣传,那些来世或它世指向的宗教尤其如此。宗教产生的道德行为是最纯正无私的。在现代,除了伊斯兰,它们对政治的影响有限;基督教的政教分离原则已被普遍接受,佛教更是不问世事,一心修炼。在当下物欲横流的中国,宗教是一片难得的净土,是道德生长的可靠土壤,也是社会的稳定器——只要不介入政治,不走极端。
然而这片土壤也在受权力的侵蚀。由于苏东波后遗症,当局总是过于担心有组织的活动,怕它们威胁到政权的稳定,而对宗教在道德建设,社会稳定上的作用估计不足。于是总想方设法去控制、限制、打压、渗透,使中国的宗教不得不总是和政权打交道,变得政治化了,这片道德的土壤就这样退化了。
第三个主要源泉是公民社会和其他形式的民间自治,包括中国历史上的家族组织、宗教会社、乡绅、长老的权威、同乡会、商社等。传统上中国政府的权力只到县级,县以下的农村社会全靠自治。在国家垄断合法暴力的情况下,必须靠伦理道德、乡规民约、家教族训和教化来维持社会秩序的稳定,这也是儒教常兴不衰的现实基础。
持续一个多世纪的接二连三的大革命,包括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不仅摧毁了传统社会的经济基础和阶级结构,也摧毁了其政治、文化、意识形态、信仰和道德建构。近些年来传统社会组织形式有所恢复,但往往被视为对政权的潜在威胁而予以打压。由于得不到合法的生存空间,它们不能健康发展,常常黑社会化。
苏东波之后,尤其是东欧颜色革命后,执政党内许多人视公民社会为洪水猛兽,西方颠覆阴谋的社会基础,因而不断打压言论结社自由,打压非政府组织、非盈利组织、慈善机构、自愿者组织、维权组织甚至兴趣爱好团体;最近的意向似乎是要用共产党庞大的基层组织(430万之多)来替代它们的功能。
严格的管控,包括执政党的渗透,使得社会组织普遍趋于半行政化,成为政权的附庸。权力的侵蚀使它们缺乏独立空间和自由意志,因而不能成为社会公德生长的沃土。在一个日趋多元化的社会里,缺乏充分表达和社会协商,使得公平公正得不到足够的伸张,无事不揽的政府却不堪重负,动辄得咎,这恰恰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第四个源泉是社会舆论,包括传统大众媒介和新媒介。健康的社会舆论是公开透明和理性的产物;古语说“理不辨不明”,共产党讲“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只是现在不大提了)。公开的信息和自由的讨论是伸张社会正义的重要途径;在舆论的监督下,权势人物不得不注意自己的行为操守。道德是一个公共现象,不道德总是私下行为。因而公共舆论是培植道德的土壤,压制舆论就是破坏这个土壤。根据上文的分析,制度的笼子不一定能关得住权力,因为制度要靠人来执行。必须把权力也关进社会舆论的笼子,因为这个笼子比制度要细密多了,也公开透明多了。舆论监督是道德的监督,强化舆论就是强化道德。制度总有空子可钻,而道德则无隙可乘。
然而舆论界是权力侵蚀最厉害的领域之一,当局有一整套庞大而复杂的机构,来控制人们的言论甚至人们的思想。近来的“创新”是政府在网上大规模地制造“民意”。根据“政府无德”的定律,这样做只能适得其反;现实的情况也正如此。在西方,政府总被怀疑在撒谎;在中国则往往是无论政府说什么,百姓都从反面去理解,结果是官民对立,社会缺乏起码的诚信。
在一个没有起码诚信,道德底线失守的社会,人人都没有安全感。大家都觉得唯一靠得住的是金钱,于是拜金主义盛行,道德的土壤被铜臭进一步腐蚀。就像马克思所说,资本使一切亲情、友情、神圣的信仰和悠久传统都化作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为了钱人们什么都可以去做,甚至甘愿冒生命的风险。于是社会陷入一种道德的恶性循环,究其最大原因之一乃权力对道德土壤的侵蚀。而拨乱反正不能走用权力来限制权力的老路,因为这是一个强化权力的怪圈。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