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特使、中共中联部部长宋涛访问朝鲜，外界对中国在朝鲜问题解决上的期待再次提升。特朗普访华期间，中美元首在朝鲜问题上达成共识的表述，清晰程度和共识程度可以说是空前的。
中美双方“同意致力于维护国际核不扩散体系，重申致力于实现全面、可核查、不可逆的半岛无核化目标，不承认朝鲜拥核国地位。双方认为朝鲜进行核导试验违反联合国安理会相关决议，同意继续通过全面、严格执行联合国安理会各项涉朝决议，对朝核导活动保持压力，同时推动通过对话谈判和平解决问题，解决各方合理关切。”
日本外相河野太郎对此评价为中美在朝鲜问题上表态已不存在温度差，国际上对中美联手解决朝鲜困局的期待也急速增加。《金融时报》认为“中美在朝鲜问题上结盟，对中国来说，将会是战后最新和最大的交易安排。”
作为对朝鲜半岛问题影响最大的国家，中美的共识增加值得积极肯定，但国际社会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朝鲜问题僵局的出路，不能够对“外压”过度期待，而最终要靠朝鲜“内压”的生成。
仅“外压”无法解决问题
面对朝鲜问题的僵局，美国、日本和韩国主张通过极力强化经济制裁和军事威慑，使朝鲜政府最终被迫回到谈判桌，中国和俄罗斯则主张要通过对话方式，实现美朝直接沟通缓解紧张局势。国际社会则广泛聚焦中美，认为两国如果不能有效合作，无论是制裁威慑还是对话沟通，都无助于解决问题。而中美则相互指责对方没有尽力，希望对方应该做得更多。
这些讨论的共同点在于聚焦外部因素，认为朝鲜问题的出路要依靠“外压”实现；然而对于内部因素的一个重要攸关方，即朝鲜民众则基本无视。诚然，在朝鲜那样特殊的体制下，民众对于政策直接影响显然很小，但对于这个“内压”存在的无视，将让我们失去找到朝鲜问题最终出路的重要路径。
在美日韩看来，朝鲜问题似乎更多是一个军事问题，美国主要关心核武器扩散和朝鲜导弹技术可能直接威胁其国家安全。对韩日来说，朝鲜目前的导弹技术意味着常规武器都覆盖了他们的国土，因此建设导弹防御系统被认为是当务之急。
事实上，朝鲜真正担心的并不是经济制裁和军事威慑，用经济好处来引诱朝鲜放弃核武器和导弹技术开发，也不会有什么大用处。一方面，美国为首的经济制裁和军事威慑，对于朝鲜来说并非什么新鲜事，尽管现在中国空前地加大了制裁的力度，但似乎没有迹象表明朝鲜就范。
至于经济援助，朝鲜很清楚一旦放弃核武器开发，将会完全失去与美国和国际社会讨价还价的筹码，这是任何经济援助都不可能取代的代价。
“内压”源于民众对外信息接触
对于朝鲜来说，美国军事打击的威胁可能构成最大的外部安全隐患，然而朝鲜问题的核心，主要在于其对内部政权稳定的担忧；而这种担忧的主要来源，是长期以来形成的“先军体制”和效率低下的经济运营机制，阻碍经济增长和人民生活改善。
朝鲜的近邻中，日韩已经是发达国家，中国已经跨入中等收入国家水平。换言之，朝鲜是一个高度经济发达东亚中的一座枯岛。对朝鲜来说，最大的威胁莫过于自己的民众，有机会同周边邻国作生活质量上的比较。
正因为担心民众知道这种经济和社会的巨大差距，政府设法自我封闭；然而在日益全球化和信息化时代，封锁信息已经越来越困难。如何让朝鲜的精英层和民众能够有机会更多接触外部世界的信息，并从比较中了解到自身与世界发展的脱节，才能够最终促成其变化的强大动力。
首先，韩国的经济发展和生活水平对朝鲜政权构成最大心理压力。长期以来朝鲜国内的宣传让民众相信自己生活在天堂，而韩国生活着美国殖民统治和资本主义压榨的地狱。但是，朝鲜在冷战时期经济上的稳定，以及国家意识形态上的“主体”思想，主要源于中苏两大社会主义国家在长期对峙的特殊国际格局下，为了不让朝鲜倒向另一方，而在经济上对其提供援助，但这并不是朝鲜本身经济实力的体现。
冷战后，中苏关系正常化，朝鲜的经济外援急剧减少。上个世纪90年代朝鲜经济出现严重倒退，生活水平明显下降。然而同一时期，韩国经济发展迅速，生活水平也明显提高。这对朝鲜领导层构成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从这个角度来看，朝鲜最担心的是内部不满发生内乱，导致政权崩溃。
对此，朝鲜一方面利用发展核武器作为获得国际援助的谈判筹码，另一方面也用核优势来向国内展示对韩国的优越性。与此同时，朝鲜进一步加紧管制信息流入，防止民众知道南北经济差距而产生惊恐和憧憬。
第二，外部信息接触的增加有助于强化朝鲜政权精英层思变的心理。正因为周边邻国经济成就的心理压力，朝鲜在冷战后一方面尝试改革开放转型，有过好几次的经济改革，但都不成功，发展经济特区也没有取得预期效果。特别是2009年进行的货币改革失败后，朝鲜高层似乎已经认识到，不放松政治对经济的绝对控制，将会危及政权本身，结果2010年之后提出了稳定和提高国民生活，作为重要的政策目标。
尽管2016年5月举行的七大上，明确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和自立民族经济建设路线，意味着迅速的市场经济化不可能，但并不是说进行渐进改革没有可能，关键还是在于政权中枢对于改革后的政治结果没有底。
另一方面，尽管看上去朝鲜极度反美，但本质上朝鲜在冷战后一直试图加入美国所主导的国际秩序。1990年代初苏联解体后，失去了政治经济的支援，核保护伞消失，韩国与中俄关系正常化，而朝鲜同日美关系没有正常化，朝鲜最后选择核武装来引起美国的重视。
第三，外部信息接触的增加，将让朝鲜政权对于经济成就更加敏感，让僵硬的意识形态松动。朝鲜政权在战后几十年来，推行对金氏家族忠诚那种近乎宗教式的崇拜教育，尽管已根深蒂固，但需要指出的是第一代领导人的权威和崇拜，是建立在民族解放和经济发展上。换言之，对朝鲜领导人崇拜的合法性根源在于实际成绩，而不是宗教教义。
如果朝鲜社会有机会更多地接触到外界信息，他们就会有理由怀疑，为什么自己的政府不能够同样让他们过上至少同周边国家一样的生活。虽然朝鲜有可能会通过宣传来告诫民众，他们的不幸是因为美国人的封锁、韩国的敌视，但这样的宣传比起韩国电视剧，中国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来，会显得很没有说服力。
持续扩大接触一样重要
长期以来，韩国通过空中撒传单和高音喇叭的方式，向朝鲜社会直接传播信息，但似乎效果不明显。如何才能够让朝鲜社会更多地获得外部信息？笔者认为最有用的办法，还是要持续地同朝鲜的精英阶层进行各种渠道的接触，潜移默化地扩散外部信息。
尽管朝鲜顶层精英可能很清楚他们与世界发展潮流的巨大差距，但社会中层精英并非也清楚外部情况，能够同外部世界有足够的接触。
从缅甸的情况可以看出，美国制裁缅甸时期，中国、日本和东盟（亚细安）国家同缅甸在文化教育上保持的交流管道，让不少缅甸精英层的家人有机会走出国门，感知自己国家与世界的差距。这种对于外部世界的认知，对于他们改变与世界交往的方式上起到了很大作用。
无论是学术、文化、经济、会展等各种交往，都会让朝鲜社会中的精英阶层有机会走出国门，视觉冲击比任何的说教都更加有用；而他们将这些信息带回去后，在家人和朋友之间扩散，会激发新一轮想出来看看的动力，只要社会开始开放，政治再强大也很难完全阻挡。
特朗普在韩国国会演讲中警告金正恩不要将美国的克制看成是软弱，这将会造成致命的误算，因为他的政府将会同以前很不一样。特朗普说在朝鲜半岛周边有最大的三艘航母，还有大量的F35和F18，还有核动力潜艇。这些话不会让朝鲜感到真正的威胁。实际上，朝鲜最大的不安全不是美国，而是来自民众对于外界信息的接触和对比。朝鲜问题的核心是一个很现实的经济民生问题，而不是一个单纯的安全问题。
如果说特朗普在演讲中最可能刺痛朝鲜的，是作为美国总统首次明确地说“韩国的政治经济成就是朝鲜政权最大的不安和警告的来源”；然而他随后的表态方式，即“朝鲜不是你的祖父设想的天堂，而是不应该有人愿意去的地狱”，则是不必要地过度刺激朝鲜。特朗普看到了问题的本质，但鲁莽简单并不会带来外交上的红利。
作者是日本国立新潟大学副教授
北京外国语大学区域与全球治理高等研究院高级研究员 |
